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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璎莹
离家的时候,我还是个孩童,此后的十几年间辗转各处求学。每当别人问起家乡,总会一时哑然。我似乎只是一个过客,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老家于我,早难以算作故园。与家乡唯一深切的羁绊,便只有爷爷。
爷爷家在离县城约一百里的村子里。村子依着一条小河而建。小河穿越了无数的沟壑与山川,又连绵不绝地向前流去,曾是我儿时的乐园。河上架着一座石桥,每当夏天,我就跟着许多光着屁股的孩子下饺子般从桥上跳进河里玩闹。
但这都比不上冬天在结冰的河面上溜冰的乐趣。冬天的河水仿佛一面巨大的明镜镶嵌在大地上,晶莹的冰层在微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辉。那时,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有冰车,主体是家里不用的旧椅子,再拿两根钢筋,一端裹上布,就当作是撑杆了。我的冰车是爷爷自制的。
爷爷不仅会做冰车,更擅长打粮种地,虽然他的双手已布满了茧子和干裂的缝。他最悠闲的时候大约是夏日的午后,阳光均匀地铺洒在老屋的院落里,杏树尚未挂果,枝叶却已繁茂,撑起一片阴凉。爷爷在树下铺上乌柳条编的凉席,时不时拿头上包着的一条白羊肚手巾擦汗。
蝉鸣声不绝于耳,悠长而激昂。蝉仿佛是要拼尽全部的气力和能量。
“爷爷,蝉这么叫累吗?”小时候,我无法理解小小的蝉居然可以如此声嘶力竭。
爷爷微笑着摇摇头:“不累。再不叫,夏天就过去了。”
那时,我热衷于让他为我捕蝉。有一次,捉到蝉之后,爷爷用一根长长的线缠住它的腿,然后系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我并不敢触碰,只能远远地观察。那蝉似乎并不甘心被束缚,挣扎着,想要挣脱,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我看着它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石桌上,一会儿落在地上。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只属于自己的,因此心中大概是趣味多于同情的。
然而,好景不长,一只鸡吃了这只蝉。我十分惋惜,且不甘心,又让爷爷捉了一只。当我再次去看时,那只蝉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条被线绑着的腿。我大喊:“爷爷快看!怎么只剩腿了!”
爷爷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头:“它飞走了。”“那它的腿呢?”“不要了呗。”“那它会疼吗?”“那谁知道。蝉只活一夏,它要抓紧多飞一会儿,所以它飞走了。在天上飞一会儿,就到土里去。”
“那蝉好可怜。”我这才在心底泛起怜悯。爷爷笑了起来:“可怜吗?人也是这样的,守着庄稼地,最后也到土里去。”
蝉只有一夏,而我的一年,先是春,最后是冬天,过完了一天还有一天。我的日子越来越长。可是,不知是哪一天,我发觉爷爷的一年,过完了一天少一天。岁月,无声无息中带走了无数个日夜。从寒冷的冬天开始,又在冬日的余晖中结束,每一个轮回都将他生命的一部分轻轻剥离。
爷爷归于泥土后,带走了我与故园最后的羁绊。然而,也许是苍莽遒劲的黄土高坡残留于我的根性,正如诗里写“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那座荒芜古朴的院落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偶尔回去,走在曲折的山路上,风扬起一阵一阵的尘土。路边偶有几个庄稼人,弓着腰,坐在路畔啃着包在布里的干粮,远望着在山间吃草的牛羊。那样的背影,把我关于爷爷的记忆引了出来。
我知道,我已没有了真正的故乡,流转于任何一座城市,都随遇而安。然而,越是在城市闷热喧嚣的夏日里,我越是回味起北方的质朴和原野的粗犷。
童年时,坐在崖畔上看着爷爷在田间挥锄翻土、贫瘠的土地上茁壮生长的庄稼……这些记忆深处的事物,早已为我的天性铺垫了柔韧而坚实的底色。我依然流转于这个广阔的世界,然而那片广袤遥远的土地,始终让我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