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凌波

钟楼东去十来里，便是十字口。十字口周边散漫地铺摊着一座座村庄，平展着一片片田地，时有几只鸡和猪闲散地溜达、觅食，间或传来几声骡马的嘶鸣。

十字西北角，有一个邮电所，门前立一个报栏，及时更换着省报、晚报。西南角的那间铺面里，总是弥散着中草药的气息，因为那是一家药铺。东北角有一个俱乐部，鹤立鸡群般高大。东南角则是一片麦地。邮电所的身后为商场，四四方方，商品倒也齐整。

十字口一站，四周光景一览无遗。天气晴好时，可清晰瞅见几十里外的终南山，以及山上蜿蜒曲折的小道。冬天，阳光暖暖地晒着；炎夏，则有浓密的桐荫遮蔽。故此，这西北角就自然成了附近老人们的聚集地。他们或圪蹴着靠在邮电所的墙上，或坐在半截砖上，有的干脆坐在地上，闲谝，卖眼，丢盹儿。冬日人多，老汉尤多，村里来的老汉更多。

路为砂石路，车多为自行车、马车，卡车也有，还有一小时一趟的公交车。偶有一辆小轿车驶过，便吸引了所有老人的目光。车里是看不见的，被黑纱帘遮着哩。直至车绝尘远去，瞅识不见了，老汉们才接着刚才中断了的话题继续闲扯。

老汉们穿着几乎清一色的黑粗布外套，人人都好戴淡黄色的石头镜。石头镜，他们习惯称作墨窝子，说是养眼、清火。若是冬日里能披一件平布毛翻领大氅的，不用问，准是曾经的场面人物，或者后人在公家里拿着事，那腰便戳得直，声便吼得亮，痰便吐得远。偶有几个穿蓝灰工作服、头顶前进帽的，则必是退休工人。

烟袋锅都在腰里别着，拐棍少不了，咳嗽声更是不断。总是那些人，话题却不断变换。三两天不见一个熟面孔了，便问“谁这几天咋没见”，就有人接茬说“睡下咧”。“睡下咧”就是生病在家躺下了。有睡几天缓过劲又来了的，也有就此永远睡下去了的，只不过移到西边荒草满坡的冢疙瘩了。于是，这几天的话题就是那人生前的种种往事，唏嘘感叹一番，渐渐便不再提及。不知啥时候，就又有一个年轻些的新老汉跻身进来。就这样，更老的老汉一个个走了，年轻的老汉又不断添加进来，十字西北角这块地上，老汉堆几十年间从未断过，且越来越庞大。

日子就这么慢慢往前挪着，谁知这世事变化得还真快。先是砂石路变成沥青路，车过不扬灰。自行车少了，马车早已不见影，汽车却总也过不完，几乎都是小轿车，常常堵成了一锅搅团。于是，十字中间就砌了一座岗台，有警察站在台上，持着警棍，指挥着四面的车辆，在很长时间内成了街上的一景。后来，岗台拆了，装上了红绿灯，那些老汉们免不了缺憾了一段时日。

山，还是那个终南山，只是不知何时，只有在久雨之后，才难得露出真容。就连烟袋锅也稀罕起来。中间兴过的半导体匣子，统统让位给手机了。听新闻的多是退休干部、职工，村里老汉们还是爱听任哲中、李爱琴、马友仙的秦腔戏，而且端紫砂壶的也多，飘散着普洱、仙毫、金骏梅的香气。

此时，单从服装上已辨不清是城里人还是乡里人。人都是从商店里买成衣，年龄越大，越爱艳丽。眉抹得黑，唇涂得红，那人便显花里胡哨。年轻人却低调，还爱穿有窟窿眼的烂烂裤子。村子里的二层楼房，都摞加到六七层高，街巷愈发逼仄。原来优越感极强的老工人，却在儿女或孙辈们结了婚后，不得不在村子里租房住。以前是农村包围城市，如今城市不断吞食着农村，不多的村落成了城中村，每天还有新的城中村改造在启动。银行比米店多，棋牌室比银行多，老汉堆里的一部分就跑到了棋牌室，一部分跑到广场舞摊子上去了，当然，还有一些则被送进了养老院。但十字西北角却多了一些老太婆，而且是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伴来的。若是有年轻的女子推着轮椅，多半不是女儿，而是儿女们雇的保姆。

说也怪，以前过着粗粮为主、缺肉少油的日子，人老了最多拄着根拐杖。现在，天天似过年，人却早早地全身啥都高、到处堵，好端端的，突然就口歪眼斜手脚动弹不了。一下过去了还少受些罪，过不去的，人心里虽清白，嘴里却呜里哇啦地连儿女也不解其意。唯独风雨同舟、打打闹闹了一辈子的老伴知道。“不是有那么多你喜欢的人吗？这时候咋也都不见一个了？”嘴上嘟囔着，手上却不闲，不是给擦嘴角的涎水，就是给喂药喂水。轮椅上的老汉眼中竟然有些羞涩，却只能咧着嘴傻笑。“还笑，明儿个我也不管你咧！”话音刚落，轮椅上的人竟嚎啕大哭起来，慌得老伴急忙抚摸头顶，“没出息的，咋会呢嘛，一辈子都过来了，我不管你谁管你？”说着，自个儿竟也流出了眼泪。

灯火通明的城市，是不在乎太阳落山的。但当西边的晚霞一片暗红时，十字路口的这群人还是渐渐散去。明天只要无雨无风，这儿依旧会来一群老头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