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子

我有一个师友，号暨堂，可以说是一个江苏陕西两栖的画家、书法家。他祖籍江苏，是南方人清瘦的形象，精神和血肉中却饱含着陕西的元素。他年轻时曾经在陕北工作过，退休后有时也回南方，但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西安城南的一个农家里，每天看看书、画点画、写写字，很是悠闲自得。

我最先知道的，是他的字画，在此不赘，现仅说他的诗。我并不知道他写诗，直到最近看到他出版的诗集《云水虚穆》，才大吃一惊。画家书法家不先出画册书法集而出诗集，实不多见。于是问他。他说自己是画山水的，因此也对山水诗感兴趣，就写了一些记录自己以往在山水间行走的感性诗，久而积成数千首，就精选出了这本集子。他又说他虽然是南方人，但长期在北方工作生活，对北方雄阔的山河大地、醇厚的风土人情深有感受，尤其对三秦瑰丽古老的文化深为喜爱，除了书画之外，也想用文字来表现。

我果然在集子中看到不少吟咏秦岭、陕北高原、华山、终南山、长安的诗。如“西峰西醺下，帝京凤鼓传。恍惝终南路，载月眠酒家”，末句从李白的诗句脱胎而来，全篇自然顺畅，颇有意境。如“西上莲花接明星，倩抚灞柳秦中吟。踏雪欲度祁连山，路旁借问霍去病”，首句写华山，华山状如莲花，登上山顶可手接明星，最后一句“借问”得好。霍去病是西汉大将，多次征战陇西一带。作者似乎是写经过茂陵时，向霍去病打听去祁连山该怎么走。这两首诗都是从东往西写，皆以华山起句。“兰馥生蕊叶，琴幽落玉棋。报卜南岭秀，待传山僧期。”这首小诗典雅隽永，诗意宛转多姿。诗里的南岭就是西安南边的秦岭。

暨堂在陕北工作过很长时间，对塞北的景象目染日久，了然于胸，所以写起来驾轻就熟。且看“碛虹远引可汗骑，苍莽旷原印前期。大漠落日风悲壮，长河积雪月清奇。古垒烟濛青史巍，故城沙飞荣名稀。从来寰海俯仰地，唯见翩鸿斗星移”，其诗句气象壮阔，不逊古人，可谓佳句。

暨堂写诗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素养，也是为了创作书法时写自己的诗会更顺畅。他说，这些诗没有严格按照格律要求，只求大体押韵顺口，所以这些诗只能称为“韵语”，自己又不是专门的诗人，不妨任性而作。我倒觉得，只要发于自己的肺腑，出于自己的心声，就必有动人之处。

暨堂写诗的另一个特点，是善用古人的诗句入自己的诗，或直接引用，或者化用，但都注明出处。如“奔复河梁后，荧彩众星随。精夷度华峰，浩荡长安醉”中，末句直接用杜甫的诗句，豪雄博大。再看“风雨经年陟烟霞，天地茫漫度雄关。人生如梦谁非寄，到处能安即是家”。后两句化用清代儒将彭玉麟的作品，大概这诗句也写出了暨堂的心声。

暨堂熟读古诗，博览众家，在诗词上的造诣很深。情到深处，他还喜欢增改他认为不足的古诗。但是他又承认，他改古人的诗都失败了，足见古人的厉害。但他说这是“游戏翰墨”，玩玩未尝不可。如他觉得刘邦的《大风歌》只有三句，太短了，遂改为“大风起兮云飞扬，衣荣锦兮归故乡。一海内兮承晏平，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但他又觉得，改诗看似周到了，却失掉了刘邦少文化、雄大粗放的特点。他看祖咏的“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只四句，意犹不足，在后面增加“岚气浮星座，钟声落渭川。春日擘薜萝，幽径应可攀”。改后，自己又觉得太落俗套了，于是又改为“山寺当夜月，虚庭满清光。春日擘薜萝，幽径应可攀”。但仍觉平庸，配不上祖咏明丽的诗句。搁笔叹息之余，又想当初祖咏自己都想不出后面的句子。但从那时到今天，多少代诗人都认为这四句将终南积雪的明丽表现出来了，无可增益，也就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