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军

我“请”回了一棵合欢树种在院子里，高高的个子，长着细密的小叶，构成了一幅疏朗、对称、精巧的图案，装饰了天空的一角。初夏时，它开出了像叶子一样纤细的花。花挺立在枝头，安安静静、粉白相间，是我喜欢的样子和感觉。

我到镇上读中学时，虽然只往外走出了三五里地，天空却好像要大了一些，我心里好像也在期盼着什么。

那时，中学的校园里有一个大礼堂，能容下1000多人，却很少用来集会，一半空间用作室内球场，一半空间改为大食堂。开饭的当口儿，七八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长溜摆开，学生们在锅前排着长队，队伍歪歪扭扭。我好不容易出门寻清静，一不小心跑到了“十八罗汉区”，看到了绒花。

小镇所在的地方原叫府君庙，有东、西两个村子，学校处在两个村子中间，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青砖红瓦、庄严大气。学校大礼堂位于中轴线正北，后面就是大操场，前面则有一尊雷锋的雕塑。在学校西南角的坡地上，还留着一片旧房子，因为这里曾经有十八罗汉的塑像，被称作“十八罗汉区”。青砖作基的外墙已经有些剥落，在雨季长出了浅绿色的苔藓。歇山顶重重地压了下去，合围出一个神秘的小院。

站在古色古香的月亮门前，我想知道里边的样子，却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树冠，大得几乎要把整个小院罩住。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树叶被洗得清亮，顶上开着粉红色的小花。

当时，我还不认识它，只是觉得很神奇。拾起一朵，湿漉漉的小花无力地卧在我的手心，没有香气，也没了姿态，只剩下粉针似的花瓣。我觉得它似乎没什么看头，可想扔时却有些怜爱，便把它拿回宿舍，晾干了，夹在书中。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那个小院里，还有一个小女生也在看着它。

雨一直下的季节，房子的墙上都渗出了水。每每下课回来，小屋里感觉潮湿闷热，小女生便喜欢站在房檐下看雨，结果也看到了那棵树，以及树上粉红色的花。她说，看到小花落下时，她就莫名地担心身后的房子会塌。于是，她伸手在那里等，等花落在手上。她天天在看在等，后来知道这种树还有一个学名叫合欢。她在那座房子前看了三年，后来到了县城的学校，又到了省城的学校。无论到了哪儿，她都会很快找到这样的树。只是，她说，“十八罗汉区”的合欢树有些神秘，少陵塬畔的合欢树让人充满想象，大学院子里的合欢树则令她感到安稳。

我比她早几年毕业，等她从学校出来时，我们在老家相见了。我们聊起了镇上的中学，她说到了“十八罗汉区”，我说起自己看绒花的事。惊讶之余，她说她那时可能正站在房檐下看花呢。缘分就这么神奇，一棵合欢树，一个在围墙里边看，一个在外面等，本是少年无心赏花，却因为不约而同地说起，就让绒花长在了两个人的心里。一起生活后，我对花草树木全然是外行，她却一直保持着兴趣，知道很多的花名，会讲很多的花事。但是，一提到绒花，我们就会说到那时的许多事。

30年后，我们才在城边实现了有个小院子的梦想。第一次到小院，她站在中间看了一圈，说真希望家里也能看到绒花。花在她的心里，树还不知道在哪里，我连忙四下去找。

我从外县找到了合欢树，郑重地将它移回院内，选了一个合适的角落，把它种在了庭院的楼梯边。这完全是因地制宜，没想到，站在楼梯上却有了枝头看花的妙趣。两个人一起看花时，妻子恨不得拿上放大镜，想看到花的骨头里去。年过50的我，常常感叹，少年的花在天上，中年的花在眼前。

与合欢树这么近距离相处，我对它的生长习性有了些了解。

春天来了，合欢树光光的枝条上什么也没有，而红枫的细枝上已长出米粒大小的红苞，桂花树的旧叶丛中也挤出鲜嫩的绿芽。几年了，年年如此，我总担心合欢树张不开口，长不出芽。我紧张了好些天后，妻子终于发现，合欢树光滑的树皮上冒出了针尖一样的小芽。

合欢树的春心埋得真深，总是要精心设计好了，才迅速绽放出精致的叶子。

成熟后的叶子密密麻麻，密不透风。天气闷热时，会有一些叶子发黄，一些细枝提早落下，在地上铺一层金粉。

清晨，合欢树早早醒来，把所有叶子都舒展开来；傍晚时，叶子会合拢起来，像一群犯困打盹的小鸟。

合欢树的花和叶子结成了一把又一把的小扇。阳光下，细碎的绿芽顶上，绒花开了，像一个个仙子，人人手持一把粉扇，个个顾盼盈盈、摇曳生姿。这个时候，花如蝴蝶一样在枝头颤动，少年的心事又如蝴蝶一样舞在心头。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是如此，花也如此。小院里，合欢树喜气地长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