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一个人对于一方水土的骄傲，必定是从内心深处生发而来的。而这情愫生发的源头，牵连着那一方水土上的老宅、故人、古树、溪水、巷道和他们背后缓缓流淌着的岁月的传说。时光辗转，我们被生活的脚步裹挟着，跌跌撞撞依然前行，却在不经意的瞬间回了头，将目光投向那记忆深处的角落，看看无法忘记的旧时光。用浅吟低唱的诉说，向外乡人讲述关于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那讲出来的是故事，是过往，是回忆，更是对一方水土所唱出的颂歌。

那一方水土若在心里，便是牵挂；那一方水土若在远方，便是眺望；那一方水土若在身前，便足可成就一场义无反顾的奔赴。本期刊发的《水坡巷》一文的作者陈永笛，似乎就是一位可以随时抵达那一方水土的人。作者在文中讲述了潼关城内水坡巷的故事，描绘了其中的古朴建筑，展现了那里烟火气十足的生活，一条有历史、有文化、有生活的古巷跃然纸上，简单的文字中蕴含了作者对水坡巷的无限喜爱和怀念，以及作为潼关人心里满满的骄傲与自豪。文中写道：“潼关城内有纵横交错的街巷五十多条，名字大多很好听，书院巷、育贤街、丹凤巷、帅府街、四牌坊街等，要说最有名的当属水坡巷了……走过这里的每一条支巷道，看过水坡巷的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也感受着巷里人的酸甜苦辣、生老病死，见过水坡巷的落寞，也欣喜着它一点点地变化。”让我们跟随作者的文字，一起进入那条古巷，在字里行间体会发生在那里的故事和生活。

陈永笛

潼关的名气自然是大的。它在军事上有十分重要的作用，用来外御入侵、内防叛乱。

潼关城内有纵横交错的街巷五十多条，名字大多很好听，书院巷、育贤街、丹凤巷、帅府街、四牌坊街等，要说最有名的当属水坡巷了。从南门入城，右手边是一条长约八九百米的巷道，蜿蜒向东，斜坡缓上，直达麒麟山和印台山脚下。巷口立着门楼，门楼正面镶有一小石板，上面的字因为风化已经看不清了，不知是“北关头”还是“此关头”。门楼背面有四字“游麟翥凤”，依稀间映射出昔日的万千风景。

据说水坡巷先前叫血坡巷，这可有些瘆人。当年李自成南原大战，战况惨烈，巷内血流成河，故称“血坡巷”。后来，良善之人便改作了水坡巷。

才入巷，巷道和两侧民居处在同一地平线上，越往上走，就有了落差，巷在凹处，房子在南北两侧高处，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河卵石铺成巷面，不同于江南水乡的软糯，给人一种粗糙感，拙中见趣。20世纪古城拆迁时，居民们把又厚又沉又大的城砖运回来，当作建材使用，垒了院墙、夯了地基，但居民们不知这些明清时烧制的城砖承载了多少潼关的历史和故事。

水坡巷住的多是潼关的本地人，他们喜好的是肉夹馍、烩饼、鸭片汤。巷中之人姓氏多样，这也符合潼关固有的气质，因为兵勇之人多来自五湖四海，其中不乏一些少见的姓氏，如洛、相、黑。潼关古城历经了抗战时的轰炸炮击，修三门峡水库时的移民搬迁，古城内叫得上名的建筑几乎已荡然无存，让人唏嘘不已。好在水坡巷还保存了一些明清建筑，木雕、砖雕、石雕样样都有，丰富又精细，古朴又华美，蕴含的是传统文化，彰显的是家国情怀。

在水坡巷，柱顶石是常见之物，或方或圆，雕刻精美。因为时间久远，当初棱角分明的线条已然圆润许多，一如巷内那些大户人家的垂花门楼，斑驳成为主调。虽然花已被时光蚀得残缺，叶也让日子磨得枯萎。可从那吹影镂尘的刀工和返璞归真的构图中仍能发现几百年前匠人们的精明与智慧。那些砖雕的影壁，在流年中渐渐老去，犹如宅院主人那幽微的叹息。

潼关曾经历战火，昔日风光不再，但所幸还能从一些老照片中重睹彼时潼关居民的状况。

工作之故，我去过水坡巷很多次，走过这里的每一条支巷道，看过水坡巷的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也感受着巷里人的酸甜苦辣、生老病死，见过水坡巷的落寞，也欣喜着它一点点地变化。我在凝瑞居听主人说这宅子的前世今生，站在沈家大院的垂花门前，想象这院子曾经的门庭若市。我在水坡巷看到过一块石碑，上边有张钫的大名，而那又是一段新的传奇。印象最深的是两户人家的门匾，一则为“望三益”，一则为“凝瑞居”。“三益”出自《论语》，没想到在这儿竟然发现如此雅的门匾。那一刻，作为潼关人的我心里满是骄傲。

水坡巷内有乾隆槐，有唐井，光这名字便透出浓浓的厚重感和沧桑感。乾隆槐传说是乾隆手植，它的根在东西巷的南边，树干斜着，跨过巷子却在北边茁壮成长。树下百姓或步行或拉架子车穿过，不受任何影响。外地人来，多在此树前留影。巷内还有许多古槐，面对它们时我常会想起“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水坡巷内还有一株合欢树，盛夏时节粉嫩开放，散状如丝，赏心悦目。人们把花摘了泡水喝，有解郁、宁心之功效。

渭南师范学院冯巍先生认为，水坡巷昔日是一条古道，从潼关城内通向东边的麒麟山，再向南上麟趾原，到汉潼关城。我有时想，对于研究崤函古道，深入挖掘潼关城军事意义的专业人士来讲，冯先生的这个观点当然值得他们去研讨。但对我们普通人来讲，更吸引我们的是水坡巷内众多的老物件和老故事。

潼关人把唐井以东称为上水坡巷，西边为下水坡巷。巷内人到唐井取水，用辘轳绞起，挑水到家，中途换肩不换前后桶。将前桶水倒入缸中饮用，后桶水浇花草或喂家畜。听巷内老赵说，先前巷内有户富裕人家的儿子，极喜食肉夹馍，无一日不吃，长此以往，把房都卖了，巷里人都说他是败家子。我却想起了《活着》中的福贵。

阮仪三先生曾亲临水坡巷调研踏察，深为其原生态的古朴风光而赞叹，他说：“水坡巷独特凹陷的土街，杂木参差，两侧老屋木构土墙，以其苍老龙钟的古槐，向人们诉说历史岁月的沧桑。”今天的水坡巷内，群众安居乐业，游人多在此留影、拍视频、夜宿，水坡巷俨然已成为网红打卡地。书法家吴振锋先生说，水坡巷真的是一个闹中取静，适合创作的好地方。2019年水坡巷被陕西省政府授予省级历史文化街区的称号。

那年去兴城古城，看到那里的街道，忽然想起水坡巷内坐在门前晒暖的老人，想起端着碗、就着蒜吃扯面的我的故乡人，一阵伤感莫名袭来，浸润全身。千里之外的兴城古城，曾是蓟辽督师府所在地，与潼关一样都是军事要塞，同样经历过战争。岁月静好时，人民安生服业；战争来临时，命若蝼蚁。海晏河清，水坡巷是万千繁华的代名词，它就像饱经沧桑的老人淡定又睿智，无言且厚重。

越过朝代更替，看透人生，望穿天空，水坡巷用无言对抗时间，以宽容善待众生。千年了，水坡巷在潼关城独自美好着，也淡然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