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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功晶
书房是我家最亮的地方。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从厨房到茅厕,从床头到沙发,就已经堆满了我的书。那时父亲就意识到,是时候该给宝贝女儿捯饬一间书房了。于是,他托木匠朋友给我打造了一个榆木书橱,和叔父两人一前一后将新书橱扛到老宅二楼。父亲心里早早盘算好了,二楼空置已久,平素又无人搅扰,环境清幽,最适宜静下心来读书。
这里曾是祖父的会客之所,所以原本就有一只圆桌和两张方凳,马马虎虎算得上一个书房了。我每天爬上楼去看书,一旦捧上了书,便沉浸其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等揉眼抬头,夜幕上早已挂满了星星。我摸着黑下楼洗漱、上床睡觉,常为搅扰了家人清梦而深感不安。于是,我央请堂哥把灶间木板门卸下,扛到楼上,当作床板,自己则抱着被褥枕头,铺在“床板”上,看得困极,脑袋一歪,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后来,老宅拆迁,我们一家三口暂居在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户中。我更喜欢躺在床上读书,趴在床上码字。母亲每每忍不住絮叨:“读书要有读书的样子。你这样躺着,书没读好,眼睛倒是先坏了!”
父亲见了,心疼又歉疚地说道:“等回迁房建好,有三室两厅大,到时候专门给你布置一间阔气体面的书房。”
其实,我真心无所谓书房简陋与否。古人不是经常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吗?
白居易的书房“陋”得出奇。按《庐山草堂记》的记载,他的书房,造房用的木料只用斧子砍削,不加油漆彩绘;墙涂泥,阶用石,窗糊纸,竹做帘,麻布为帐幕。
汪曾祺一辈子写了那么多好文章,却从未正面涉笔自己的书房。抱着好奇心,我查阅了史料。原来,一间7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放着一桌、一椅、一床,就是他的卧室兼书房了。汪先生心态很好,擅于“螺蛳壳里做道场”。白天,他把堆在桌上的东西统统搬到床上,再进行写作;晚上,他又将堆在床上的东西搬回桌上,才能腾出地方睡觉。然而,简陋逼仄的空间并没有扼制他的创作激情,反而激发了他的无穷想象力。在这“半间”书房里,汪先生写出了许多流光溢彩的传世之作。
可见,读书与书房的大小、奢陋是毫无关系的,书房的空间可以很小,心房的空间却能无限放大。
我在这样的“半间”书房中,一住就是近十年。枕书为伴,依书而眠,真可谓是“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后来搬入新居,父亲挑了最大的一个房间作为我的书房。沿着三面粉墙,特意做了三架连壁书橱,中间摆着一张实木书桌。
当我端坐在这个正儿八经的敞亮书房,随手抄起一本书,字里行间似有小人在跳跃,怎么也沉不下心来;当我打开电脑,试图码几行文字,可面对屏幕,头脑却是一片空白,似中邪般,半个字也敲打不出。
我从楼下搬来一张钢丝小床,放置在书房角落,持书躺下,方缓缓进入状态。
一位朋友参观我的新书房后,执意要给书房题字,让我给书房取个名。踯躅片刻,我突然想到了老宅隔壁有一座园林名唤“半园”,以“半”为建筑风格构筑了半桥、半亭、半廊、半榭、半桌……世人皆追求完美,园主人却深谙“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取意为“半”。
我看了一眼墙角的钢丝小床,想起几十年来一半书房、一半卧室的读书岁月,突然脱口而出:“那就叫‘半间’书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