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建国

我读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刘炜评的诗，有六字评语：情真、意深、语新。

古人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诗词之能动人，尤在乎有挚情。通观刘炜评诗，无论状物体人、咏古述今，抑或登临山水、萦怀家国，乃至庆生悼亡、酬和应答，皆可谓真情充盈、动人心旌。举凡亲友情、同学情、家国情、山水情等，无不跃动于长歌短调、华章妙辞，活力活色可谓蓬勃旺盛矣。

读其诗，多数读者可能都会对《同窗素描七绝三十八首》印象深刻。同学之情是人间最为纯真、最少功利的情感。大学毕业三十年后班庆，刘炜评为每位同窗题诗一首，不唯“画像”惟妙惟肖，更见满腔深情倾注。如写张艳茜，“清水芙蓉不自夸，罗衫西子浣溪沙。一朝泮上凌波去，周序至今无校花。”形神并出，栩栩动人。写贺群社，“公子前身压海棠，醉吟月榭动潇湘。风流天授生花笔，岂共雕虫论短长？”由衷赞许之忱，汩汩涌出笔端。

诗侣、友朋间的酬答唱和之作，是不易写出深衷的，但刘炜评信手拈来，总能别有情致。如《报刘泽宇诗兄》：“执手冬云密布时，心篙同舞破冰澌。更期春雨催鱼汛，相报盈舱两地诗。”道友之心灵契合，昭昭可见。《京兆集》中此类吟章甚多，涉及相善者不下百人，可谓言由衷发、尽倾悃诚。

作为教书育人者，刘炜评素重师生情。中学、大学业师的寿诞、丧礼，他或筹划主持，或参与操办，因之辄有拳拳在念之作。如《冬夜报业师赵华昌先生》：“先生南下我西漂，生趣欢欣伴寂寥。一样心筝遣寒夜，风萧萧也雨潇潇。”此诗不仅写出了师生之间的情深义厚，还写出了读书人的悲欣况味。

最称有情者，当推为普通劳动者所作的“素描”。寒夜天桥下偶逢卖柿者，他实录并感慨：“破帽遮头掩怆神，半笼霜柿覆街尘。营生愧说教书苦，最苦摆摊寒夜人。”推己及人，真情尽显。

尤其值得点赞的一组诗，当推《新畬田词五首并序》：“你斧他锹斫瘠田，皓翁挥指意拳拳。汗衣劲舞催时雨，浇出满山红绿妍。”劳动场面，情趣盎然；“打夯人怜暖脚人，何曾情话炕头陈？春耕秋获同甘苦，不悔南邻嫁北邻。”草根夫妻相依为命的温情，尽在诗笔；更妙的还在于末篇，“社鼓金秋报小康，暖心标语满村墙。抚今追昔千行泪，共与平安注酪浆。”感谢之情、期望之情沛然，系代农人弹奏心曲乎？抒一己之复杂块垒乎？抑或两者兼而有之乎？

诗固然主乎情，但没有思想内蕴的诗篇，其“风力”难以强劲。有方家曰：“诗有三层架构，一为技术层面，二为艺术层面，三为哲学层面。”我觉得所有艺术的至高境界，必然有哲学的内在支撑。哲学层面的认识融入感性生命体验，诗人才会有格物致知的追求、己立立人的情怀、民胞物与的境界，作品才会既有真情又有深意。画家徐义生论画，有几句说得精彩：“若夫脱略红尘，而有千古豪情者，则往往思接千古，视通万里，旷百代而同感，畛异域而同天，则自然思无挂碍，以精神审美为第一要冲。”诗画理路本相通，此段话用来说刘炜评诗的意境，我以为不失偏颇。

“人间要好诗”，但好诗却不易得。刘炜评对社会有着发自心底的正义感、责任感。“心仰三闾血气真，诗祈工部授风神”正是其心胸之真切写照。因此其诗作立场鲜明、思致丰满、意味深长、耐人咀嚼。讽喻诗和咏史诗是传统诗词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要将其作好却殊非易事。刘炜评的此类诗作，却写得别有意趣、有声有色，最能体现其正义感、责任感和深厚广阔的家国之情。《北征八首》比较集中地体现了作者的意趣。正因为如此，这些诗作吸引人，感动人，使人喜爱，耐人寻思。

情感也罢，意境也罢，都要靠诗的语言来承载和实现。杜甫“意匠惨淡经营中”说的是画工精益求精的精神，写诗又何尝不是如此？一般人发为吟咏，囿于胸中词语量不足，很难做到活泼灵动，更不易别开生面。元好问有言：“一语天然万古新。”此“万古新”谈何容易？没有积学储宝、铁砚磨穿的功夫，何来“领异标新二月花”？刘炜评出身文学专业，富有写诗天分，又异常勤奋，因而腹笥深厚，语言丰富多彩，构思奇崛巧妙，这也是其诗作广受喜爱的重要缘故。同时，他又是多面手，于诗不仅能驾驭骚体、古风、格律诗、曲子词、散曲以至新诗，涉笔皆可出彩，即便打油诗、轱辘体、螺旋体等，也一一俱通。他还能演唱秦腔、京剧、花鼓、陕南小曲、陕北民歌等，张口举手，形神毕肖。多种先天后天因素给力于吟咏，便开出了绚烂奇异的风骚之花。如前所述，他为全班三十八位同学的诗歌“画像”，短短四句即能写出各人风采，绝不雷同。

翻阅《京兆集》，新奇妙句可以随手拈来，如《论诗绝句四首》其四：“但能张口如秦净，乱板荒腔也动人。”又如《呈水木生学兄》：“回车且向潇湘路，漫作精神自驾游。”又如《戏为洪荒诗》：“谁人借我洪荒力，一气掀平万丈坡。”又如《雪夜口号》：“抖衣街口甚模样？苏武林冲杨子荣。”又如《灞上行吟》：“万千池苑埋荣辱，百二关河鉴废兴。”这些句子，或借助俚语乡言，直言率真；或感时而发，触物而成；或激情呐喊，断然挞鞭……不重复，不古板，不晦涩，不俗套，读来句句新颖。

刘炜评有句：“祈故国，藉风笤雨帚，扫出清明。”又云：“骚国楚狂容到我，樊川敢笑杜司勋。”“夙愿报君君莫笑，好诗应有垫棺篇。”这既是他的夙愿，也是诗友们对他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