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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年07月23日
旧居

程海

有位朋友最近写了一篇文章,描写我过去的房子,说它虽然窄小简陋,却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特别适合聊天。这感觉不是没有道理。旧房子只有四十多平方米,没有客厅,只有两间小房子和一个小厨房,接待客人便只有在卧室了。且没有装修,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被电线、手工艺品、旧木板浮雕、葫芦十字架等盘绕悬挂得乱七八糟的墙壁,以及破旧的桌子,扔得狼藉不堪的书籍,零乱的被褥,还有扔在地上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廉价收藏品,大约会让来者生出类似杂货铺或贫民窟的印象。但贫穷也有贫穷的魅力,正如荒芜低下的山沟,却最能吸引河流瀑布——因为水永远都是往低处流的。于是,朋友们便都成了“河流”,纷纷“流”到我的破家来了。因为这地方一不用怕弄脏地板,二不用正襟危坐,三不用说那些字斟句酌的客套话,所以觉得惬意舒服。说不定还会滋生对主人的怜悯和同情,而怜悯同情的背后又会滋生自豪——自豪也是极惬意的。再加上我本人读过一些书,谈锋不甚笨拙,于是大家七倒八歪或躺或坐地聚在茶几周围,兴味盎然地神聊,仿佛一顿美味的精神会餐。

另一间房子是儿女们住的,左右两边各一张小床,中间隔一张老式条桌。桌面有男孩用小刀玩耍时挖出的奇形怪状的刀痕。下午六点钟,儿女们放学回家,便各占据桌子的一端,做作业复习功课以至深夜。还有星期日,那桌子也是他们的“国土”,我是万不能侵占的。唯有姐弟俩去上学时,这桌子才会容许我在上面“爬格子”,在此之前,我的写作习惯是在晚上,而住了这房子后,便只能改为白天写作了。对境莫问心,在此境况中,方才悟得这句禅语的深意。

房子在西兰公路边,各种车辆川流不息,汽笛声,发动机的轰隆声,阵阵惊雷般地贯窗而入,一天二十四小时永不停歇。头一二年,那高亢嘹亮的噪音简直使人发疯。耳鼓发麻,心跳加快,烦躁不安,似乎要生成一场大病。现代科学证明,噪音确实会使人生病,甚至会导致死亡。我在读书时为了求得安静,曾经用棉花球堵过耳孔。然而也怪,三四年之后,全家人竟渐渐习惯了噪音,并习以为常了,假若那些噪音突然停止,说不定还会孤寂不安呢!

这噪音肯定对我的创作起过很大的影响,住在那里不久,我便开始写《热爱命运》。后来有位评论家问我:“你在写这部小说时为什么有那么高昂的激情,而且直到篇末仍不衰减?”我的回答是:“大概是噪音的缘故吧。”因为那噪音像战鼓一样,每分每秒都在我的耳膜和血液里敲击,那“高昂的激情”大概就是它敲击出来的。这当然是笑话,然而也不能说噪音不是其中一个因素。评论家肖云儒有一点让我十分佩服,那就是他在读我的作品《我的夏娃》时,竟读出了其中的噪音。他的原话是:“程海用一副超乎敏锐,简直就是尖锐的神经感应着人生,为了让这些巨澜般鸣响于心头的感受传达给社会时能够保持原有的高分贝,他喜欢在小说中选用罕见的命运……”肖云儒连作品中噪音达到“高分贝”都听出来了,怎能不叫我佩服呢?

由于此房建筑质量差,楼顶未处理好,故每逢下大雨,屋顶便四处漏水。先是看一个暗灰色的小湿点,渐渐洇开,愈洇愈广阔,接着便见中间凝一个水晶珠,并渐渐拉长,随后就“嗒”地一声掉了下来,愈掉愈快。若是连阴雨,每下到第三天,便开始到处漏水,嘀嗒声此起彼伏,于是床头、床中、床尾都摆了盆子。水击瓷盆,听起来竟是令人伤心的清脆。于是想起杜甫的诗句:“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竟诧异这诗句为什么千年前就已给我写好了?

那时也怪,每次我去西安,天便下雨。路遥在作协碰见我,开玩笑说:“你一定是属龙的。”我问:“为什么?”他说,“龙行带雨,你每次来作协,天就要下雨。”我苦笑道:“咱是属猪的,哪有属龙的福分!”后来想起老家后院的猪圈,里面常常泥泞,便生出幽默:猪和水真有缘分。而且自己的名字也是“海”,难怪命里水多。

文化单位经费少,四五年后,这屋顶才糊了一层薄薄的油毡,暂时算是不漏了。

后来我分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房子在四层,没有漏雨之虞,且远离公路,较为清净,不过也许从此便无法写出那种“高分贝”的、让人十分躁动的小说了。

奇怪的是,自从搬进新居后,我反而常常怀念过去的旧居。有时过去看看,桌椅依旧,床铺依旧,只是多了些尘土和难言的空虚寂寞。那尘土下面,似乎有一种恋人般的亲昵,还有一些跃跃欲试的故事等我伏案写出呢。只是不见了那些屋漏的小雨点,大约是随着岁月飘飞了吧。

我渐渐明白艰难其实是一种神圣。它能给惆怅以坚毅,给苦涩以奋发,给浮躁以沉潜,给热狂以肃穆。杜甫那所“为秋风所破”的茅屋,曹雪芹的“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殷夫的亭子间等,自然简陋,却又是放射光辉的地方。而我的三部长篇、一个中短篇小说集、一个散文集,也正是在这间旧屋完成的。可见在贫穷的外表下面,其实有着十分逆反的高贵和豪华。所以,在搬家具的时候,我唯愿将旧屋的灵魂也能搬进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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