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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3月13日
书房里有一棵树
——长篇小说《消息》后记

贾平凹

西安城里,凡是住高楼的人家,多在楼台上壅土种植果蔬。有的甚至不用土,以一种营养液,就可以生长菠菜、芹菜、豇豆、茄子、葱蒜和千禧果。我在一栋楼上购得一间屋子做书房,书房里却长着一棵树。这树是菩提树。

书房的面积并不大,是挑空结构,层高六米。南墙原先是整块玻璃的,我嫌望下去眩晕,就把它用木板封了,仅留着最上边的一小部分,当作是天窗。三面墙都安装了格架,书桌就摆在南边,每日下午一点,太阳会从天窗进来,去到书桌上,再走到书桌前那个方几上,方几上卧着黑猫。差不多到下午三点,太阳便退回去了,屋子里幽暗,那就开灯。

书房里除了书籍,就是我的藏品。佛像有上百尊,铜的、玉的、石的、木的,还有瓷的。雕刻的瑞兽有十几只,有汉代的、唐代的、宋元明清的。中国的图腾是龙,我的属相也是龙,龙的古件很多。还有,民间传说里女娲的形象因谐音在壁画里、刺绣里、剪纸里都是一只蛙,我名字里有凹字,凹的谐音也是蛙,各种造型的蛙摆得到处都是。

菩提树来自印度。2022年冬天的时候,朋友带了来,栽在一个碗大的瓷盆里,枝干纤弱,两拃来高,有六片叶子。叶子状若婴儿手掌,奇怪的是叶尖突出,那么细长,像是触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菩提树。捧着它,我对黑猫说:“你起来。”黑猫起来了,我把菩提树的瓷盆安置在方几上。黑猫连声叫着,我也激动地喘息。菩提树的叶子在我的喘息中微微摇曳,一瞬间,我感觉到屋子里所有的佛像都生动了。

菩提树的到来,长在我的书房,我知道它是智慧树。

从住家到书房有四站路。每天,我搭车到书房上班,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菩提树行注目礼。写作累了,就坐在菩提树旁,喝水,也给菩提树浇水。

在寒冷里度过了春节,到了2023年的农历二月二十一,菩提树并没有变化,而我已经是七十岁后的人了。在这一年里,我按计划,开始外出采风。长则一个月,短则五六天。我喜欢随心所欲,去到哪儿是哪儿,饥了就寻路边店,或者敲开农舍,掏钱让人家给擀一碗面。晚了,县城的宾馆睡过,镇街上的小旅社里也睡过。那不是采风,可以说是流浪。

第一次出门走的时候,我拍着书房门口的有着人面的大石狮,说:“好好守护啊!”在商洛的丹江北岸,那一夜,我梦到我不在书房,佛像活起来,那些各式各样的瑞兽围绕着菩提树跑来跑去。待到我背着一大包搜集来的材料回到书房,菩提树竟爆出了嫩芽。先是绽开一片叶子,再是三片四片叶子都绽开了,像是一只只小手,平托着,要展示什么又要承受什么。当长出了八片叶子,树差不多一米高,枝干仍纤细如铁丝。

我仍要外出采风,担心那个瓷盆太小,会影响菩提树的成长,便更换了一个大缸,培上腐殖土,还栽了一根细长的木棍儿扶持它。木棍儿有斑点,我说:“长吧,长吧,长到斑点那儿去。”但再次回来,它终没有长到斑点处。我知道它一年里只开枝散叶一次,那就指望明年再生长吧。

反复外出采风,是我以前没有过的。我去故乡商州,走了六个镇,去了陕南、陕北,走了十个县,三十个村寨,还去了黄河、渭河、泾河、洛河、熊耳山、天竺山、大青山、庚岭、苍龙岭,甚至去了甘肃、山西、河南、山东。能到之处,万象繁华,天姿雄赡,一任放飞自在,感触纷至沓来。我在五猴山的那天,接到北京一位友人的电话,问我干啥呢。我说我在汉阴待三天,才从蒲溪镇过来。他说:“你是旅游。”我说:“是游观。”他哈哈大笑,询问游观的收获。我说:“我现在能读懂八大山人了,读懂苏东坡了,他们的书画和诗文,不仅是愤世嫉俗,更多的是意气达适,是精神的自由翱翔。”

在黄龙山,遇上了三个拍摄风光宣传片的年轻人。他们要采访我,我简单谈了四点:一是一个地方与一个人是有着神秘微妙关系的,比如你坐在哪儿,你去过哪儿,见到了哪座山哪条河,甚至一个小山湾,一块石头一棵树,什么时候见到,怎么见到,都会影响到你的身体、意识、灵魂。

二是去了一个地方,这地方与你投缘了,看山水草木的生长形态,生命变化,你就惊讶,这时你就会发现自己是诗人,因为惊讶就是诗。三是如果我要记下它,用脑子记或笔记,常常不是把所有看到的记下,而是把所爱的记下,这就可以写文章或写生了。四是你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发现了别人没发现的,把它记下来,写成文章,目的是带更多人也进入不同的境地。

我说过我的写作不是冬虫夏草,冬天里虫蛰伏在土里,夏天里发苗开花。我在最热的三伏里动笔写新的作品,差不多过去了两个月,让我惊讶的是菩提树又爆了嫩芽。难道它一年里还能生长两次?菩提树真的就往上长,而且速度极其快,两天就一片叶子,两天就一片叶子,长过了木棍上的斑点,长出了两米,十二片叶子。

我写作的时候喜欢关门关窗,书房里就不透风,太阳从天窗玻璃里光顾得又很少,菩提树竟然长得这么好,简直是个奇迹!但凡有人来,我都是拉着让看菩提树,他们赞叹着,觉得不可思议。我就在一种鼓动下写我的作品,写完了2023年最后的一天,又写进2024年。2024年,我基本上哪儿都没有去了,就在菩提树下写作。而菩提树在新的一年里迟迟不见爆嫩芽。春茶喝了,端午的粽子也吃了,菩提树还没有动静。六月二十日,我记着那一天。我写着写着,写累了,起身给菩提树浇水,却似乎听到了一种响动,是那种“嘭”的一声,往上一看,菩提树爆出了新芽!我那时真的是浑身都激灵了一下,但没有大呼小叫,定定地看着新芽,说:“啊,你还是要长呀!你是憋了劲要长吗?”它是在憋了大劲往上长,一个月里竟长出了两米。

现在,菩提树已经是四米二三了,枝干还只是纸烟粗细。三根木棍儿接起来都无法够着它了,我换成了一根特长的竹竿来扶持。我把竹竿叫“韦驮”。

书房初成那时,我给书房起名“上书房”,意思是要华贵,我就是“上书房行走”。后来知道了自己身份和现状的卑微,又有一点清高。欧阳修有“平山堂”,我在书房看到城南的秦岭,也想起名“平岭堂”。如今,书房里有了菩提树,却什么名都不愿起了,书房就是读书写书的一间房子么。

大石狮还在门口,黑猫卧到书架上,我只是把一只玉蛙放在了菩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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