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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筌
多年前,我曾随友人驱车行驶在茫茫戈壁,如今想来,脑海里仍是起伏不息的声响。大漠腹地,沿途的汉长城、烽燧遗址依稀可见,夕阳的余晖将沙丘镀得金黄,绵延至天边。我停车瞭望,耳畔是风与沙的低语,时而轻柔如情人呢喃,时而狂啸似万马奔腾。那天的北风卷地,掠过沧桑的残垣断壁,似乎在向我倾诉着它们的故事,而我当时未能全然领悟。
直到读完作家邱华栋最新的长篇历史小说《空城纪》,我才明白那曲大漠交响乐章背后的深意,原来是盛世边陲的呼啸。
邱华栋行万里路,用脚步丈量西域大地的广袤,多年来断断续续造访了高昌故城、交河故城、尼雅遗址、楼兰废墟等,又读了关于西域历史地理的书。久而久之,“那些千百年时空里的人和事就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他开始为那些远古的人和事作时间刻度上的记录,是为“空城纪”。
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都铿锵作响,风的呼啸,沙的呜咽,器物和人物的声音不绝如缕,就像“他们在汉唐盛代中发出的元气充沛的最初强音”。
作品中大量使用了第一人称,将这段遥远的西域历史娓娓道来,让读者仿佛置身于那个神秘的西域世界。更确切地说,作者就像面对面地给读者讲故事,既鲜活又元气充沛,因而也就更容易呈现生命真实的状态。
《绘画部:于阗花马》以一匹于阗花马的视角展开故事,讲述它跨越千年的传奇经历。这匹花斑马自张骞出使西域的时代起,便奔走在昆仑山脚下,见证了西域的沧桑巨变。花斑马从岩画里走出,走进画板、壁画、帛画、丝绢画、纸本水墨画里,又从中走出来,在千年的岁月里,旁观西域的嬗变。
后来,一匹漂亮的枣红母马吸引了它的注意,它从壁画中走出,与枣红母马相爱,但随后被马夫捕获,作为贡马送往大宋。
在大宋的汴梁城,花斑马和枣红母马受到了宫廷画家李公麟的青睐。李公麟为它们创作了《五马图》,花斑马在其中被命名为“满川花”。然而,枣红母马因不适应开封的暑热而病倒,最终死去。花斑马悲痛欲绝,继而死去。
故事的最后,满川花说:“我在李公麟的《五马图》里,我不再从画里走出来,我太疲倦了。”在读到“等到你在这幅画里看到我的时候,我就会在你的目光里活过来”的时候,我竟有些恍惚,仿佛满川花的倾诉就在耳畔。
讲故事的人,是弟史公主,是班勇,后来索性就是一块砖书,一片简牍,一块玉石,一缕清风。“就是要用内心的声音,呈现她们的人物形象。因为这些人物在历史中消失了,只有通过让她们说话才能呈现。”邱华栋说。
除了第一人称视角外,最让我心潮澎湃的是器物在书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是历史深处的声音。作者匠心独运,让器物的声音提纲挈领般回荡在字里行间。譬如,在《龟兹双阙》中,其侧重点就是西域音乐,贯穿小说的线索就是汉琵琶的声音和形状;在《楼兰五叠》中,主题是楼兰的历史变迁,贯穿其间的是一只牛角号的鸣响。回到文字的褶皱里,那些器物无意间都沾染了主人公的情愫。有这些炙热的情感,器物的声响才会如此动人。弟史公主和绛宾的一曲《还相见》,是琴瑟和鸣;白明月和火玲珑的《雨霖铃》,是霓裳羽衣的繁华散尽后的凄凉;“我”和王雪的《龟兹盛歌》,是对古典传统孜孜不倦的求索。邱华栋不断地行走于历史的幽深之中,在西域的残垣断壁里采撷,触碰到的砂砾、木屑、碎瓦似乎都活了。作家孙甘露评价:“就像在舞台上舞蹈;又有一点像武术,有声光电,非常绚烂。”
六座古城已然是六座废墟,只留下一些残垣断壁,以及一点点记忆,相关记载也只是只言片语。为何邱华栋的文字,能引领读者沉浸于这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中,并聆听到那悠扬的大漠乐章呢?
究其根本原因,是细节的质感,是声音的质感,是作者的生命与遥远的西域大地共鸣的质感。作者在近千年的历史里来回跳跃,但最终每个故事又都延伸到当代。“我”出现了,并且回应了故事中的某个人物,于是,那些历史深处的人与物的声音被聆听,被理解。前往尼雅遗址的赵刚,在梦里拽到了汉朝丝路公主的蚕种;在楼兰废墟里考察的王刚,宿命般地找到了那柄牛角号……当代故事里的“赵刚”“王刚”“吴刚”“李刚”等,其命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当代的“你、我、他”,是千千万万华夏子孙中的任何一个人。
当那些汉唐史书里只言片语的记载和废墟交错起来,当聆听历史深处的声音,当那些被历史的风沙淹没的废墟和空城矗立起来,对人们发出遥远的召唤,雪山之下、戈壁边缘就再也不是人去楼空的荒芜,而是当代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