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啊妮

周文婷的首部诗集《采集星星的心跳》出版了，很为她高兴。周文婷来自陕北高原，基因里的粗犷和豪迈，与女性的柔情奇妙结合，创作出坚实的文字。

诗集共四辑130首诗，其诗性内核和贯穿其间的气息是同质的，也是浑然通畅的。她的诗歌有一种直率与婉约的奇特“对峙”，独特的生命体验里既有一种难得的肃穆感，又存在一份与世界相托付的温暖。

第一辑诗展现了周文婷驾驭宏大场景的能力。这需要的不只是技艺，更是心境，是内心和外物之间通透、对观和相互平衡的能力。《星云娃娃》这首诗中，多个意象迭出，描绘的不只是图景，而是一种心理体验，唤醒读者的是深层次的冲动，如“利用每一个呼吸成形的词语/打捞独处深渊的梦境/凝结成老虎，狮子，大象的外形后/带着一罐子的蓝色，去敲宇宙的心脏”。由此，我们可以一窥周文婷诗歌中的那种狠劲与冲力，她要深入探寻的，是主题中的哲学逻辑和情感根系问题，由此折射出作者的人生观和宇宙观。

诗人对人生和命运的深沉思考，在第二辑所收录的45首诗里有集中体现。周文婷思考的基本模式，是将个体生命置于天空之下，在时间和光阴的流逝里，以“挽歌”的笔调抒发情绪。这种抒发并非哀叹，而是对生命的咏唱，甚至是更高层级的领悟。读了这一辑中的大部分诗，我仿佛更接近她的内心，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她的文字，不愿临空高歌或大声嘶鸣，而是近乎隐忍般为生存的困顿和踌躇发出嘤嘤之声，但又不是那种绵软无力或无助的绝望，相反有一种奋争的决绝气概。《光阴课》中，“我没有干的水渍，没穿的衣物/没有拨通的电话，没去的西藏/没失的眠，没流干净的眼泪/没欠的债，没新盖的房/以及我爱过的人中没有谁/跟着老去”，诗人丝毫不为空寂和灰暗所困，但她接纳了事实，并意欲将之作为粮食，一点点消化，从而活出一个新我。她没有哭诉，或许这就是作为诗人的周文婷，也是现实中的周文婷：直面真相，澄明事实，努力救赎。

第二辑中的诗歌，我认为也是诗人与自我情怀的和解。从她的诗歌中，读者几乎找不到日常生活的琐碎或细节，并非她不关注生活，而是她写作境界的提升成就了个人的大情怀。这种大情怀必然会令她从琐事中脱离，同时让她的心灵在得到激发之后，达到极致的宁静。她必然也有个人的小情绪、失意或痛苦，但一旦置于太阳底下，它们就会失去撼动她的力量。创作诗歌让她精神领域的“王国”丰裕而坚固。

第三辑收集了诗人写的41首爱情类诗歌。即便是爱情诗，周文婷照样写出了霸气，或霸气表象背后厚实的真诚与温柔。诗歌的求真意志，是作为诗人毕生的功课，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放下的“法宝”。一首诗的虚假，是藏不住的，故作姿态的真比假更假，而爱情诗的核心要义当然主要建立在真的根基上，可以写得笨拙，但要是真心话。周文婷的爱情诗所体现的真，已经基本脱离个体属性的感情叙事，她将之放大了，变成普适性的有关爱情的主题。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第四辑《风在风中》，标题有些禅意。这辑中收录的21首诗，应该是诗人岁月经年后精神的自我慰藉。

《风在风中》这首诗在这一辑中是有代表性的。诗中写道：“大风刷在睫毛上/我的目光就钝了/坐没有脾气的椅子，看着风在风中/如何闹矛盾，如何互相劝诫内心的苦/如何将眼泪落在对方的眼睛里/安静地熄灭远处一只老虎头上/疯掉的火炬”。是啊，诗歌是对存在（包括我们的思想和情感）的叙述，因而深入存在的一首诗，也可能因存在的幻变而招致否定。周文婷显然对这一哲学思想有了较深领略，在她的《读一棵树》中，已经非常巧妙地用诗的语言阐述了“空”：“倚靠在一棵树的时候/意识正在控制着世界/控制着世界上车辆的速度/还有车辆里坐着的男和女/刺眼的光打碎了我的视线/让我把影子短暂抵押给一棵树/这棵树未必会喜欢我/只不过见惯了风雨，有了城府/也许，和我一样也会在/没有风吹的时候/想在火星上吃一根冰激凌/或者就像现在，我们不说话/各想各的人间绝句”。诗人想告诉读者，一切皆有可能，万事万物每一刻都在变化。

在这部诗集中，我也感觉到她诗风的一再求变，即她对自身诗歌文本由内至外的深刻辨识，诗歌时常写着写着就成了一种表达和表现模式的复制，又时常在不自觉中受到某种方法论或气质的引领，悄然发生改变，而自身并无深切体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