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社

陕西榆林作家曹洁的几部著作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从第一部《素履》到第二部《别院》，到第三部《采薇》，再到新出版的《生水》，书名都很美。《生水》正如曹洁的笔名“如水”，让人联想到水的清澈、明媚，以及水润万物的品德。

《生水》自序里，曹洁以《写在水上的字》为题，这应该是她对自己作品最好的注解——文从水中来。进入《生水》的世界，你会不由得屏住呼吸，安静地开启一场关于生命的对话。人，生于浩渺宇宙，面对山川草木，往往山川是山川，草木是草木，虽相看两不厌，却很难融为一体。但在曹洁笔下，万物皆有灵性，山川不仅仅是山川，草木也不仅仅是草木。她赋予万物以灵性，与万物进行一场心灵对话。于是，在阅读《生水》的过程中，人不断经历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多重人生感悟的切换。

《生水》是一部关于无定河的文学作品。无定河，古称“生水”。这个鲜活的名字，在曹洁看来，“像一个母亲柔声呼唤自己初生的小孩，盼望他不断地生水，再生水”。在我看来，“生水”蕴含了水生万物的朴素道理，“无定”则隐藏着世事变幻的哲学。曹洁读懂了山河万物的密语，于是一切都灵动了起来：河流是生命的艺术品，花一样重谢又重开；一条河站起来说话，采桑的女人跟着水走；河床上站满了梵高，一呼一吸就是一个世界……如此诗意盎然的世界，便有了诗意盎然的《生水》。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山水随行，乐山乐水，仁者且智，智者且仁，大概也是人生常态。《生水》有水的灵动和山的厚重，走进《生水》，也就走进无定河流域人们生活的层层褶皱里。

无定河流过的地方，留下了鲜活的生命印记。这里不仅有欢歌，也有痛楚。在白于山区，因为严重缺水，很多年轻人离开村子进城打工，留守在家的老人宁愿吃着水窖里存着的雨水，也要守住家园；绥德义合镇一对对以劳作为日常的老夫妇，他们沉默寡言从不奢求，就像长在大地上的庄稼，只要一点雨水就可以生得蓬勃；河水两岸，一座座几近废弃的村庄院落，依然有老农日日修缮夜夜守护……这些都是居住在无定河流域的人们真实生活的一部分。一幕幕寻常悲喜剧，让作者感知到老百姓坚韧的生命力，也感知到他们的苦乐悲喜。唯有对这块土地怀有深厚的感情，才能走进生活的深处，才能写出如此有现实意义的作品。

曹洁的文章，典雅而深情，充满了故园之情与生态之思。《生水》中记述着山水生态、古堡村镇、民间工艺。作者脚步所及之处，无定河便在其笔下获得了生命活力。无定河发源于白于山，流经定边、吴起、靖边、鄂托克前旗、乌审旗、横山、榆阳、米脂、绥德、清涧，最终在清涧县高杰村镇河口村注入黄河。沿途的崖寨、古堡、村庄，世代相袭，不仅讲述着这块广袤土地上的风云激荡，也记录着千百年来普通生民的繁衍生息。在贾大峁，一个守山老人面对满地陶片，能说出“都是好东西啊！老祖先的好东西！你娃娃多拿上几块，好好看，好好写”这样的话语；在纳林河畔，从做工农民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状态，他们淳朴、坚韧、豁达，充满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曹洁的文字，洗练而优美。曹洁所写的无定河，是清水洗过的无定河，是月光氤氲的无定河，是充满诗意的无定河。读《生水》像是在读诗，一首首歌谣从文字中唱出来。《小桥畔：走过的人说树枝在生长》《小理河：天使在左》《赵庄村：鸟去鸟来山色中》《纳林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毡匠谣：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单看这些题目已经很美，走进其中，多半会被其折服。

新时期，在大散文概念的冲击下，散文边界一度变得模糊起来，生活中耳目所及皆可入散文，散文变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万花筒。曹洁坚守着散文最核心的东西，以散文传递对自然、对生命、对生活的切身感受，也传递着人世间永恒的真善美。无定河是一条河，曹洁的散文也是一条河，弯弯曲曲，随性流淌，不经意间已经流入你的心湖，荡起波纹。她说：“石头很老了，有些冷，飘在风里的白云，想把它们一块一块焐热。”她也说：“那些烂漫的野花儿，是春天遗失的嘴唇，正借着羊的口说话，说善良的话，说吉祥的话。”她还说：“走近无定河的时候，看见两岸生长的高粱、玉米、豌豆、洋芋、荞麦、棉花，一株一株，生得蓬勃，也生得妩媚，便想唤他一声——生水……”倘若你心存对真美的向往，就很难抗拒这种温暖的文字。

文从水中来，曹洁的散文是水性的散文，是水做的散文，一个文字就是无定河的一颗水珠，一个文字就是我们身体里的一个水分子，或者就是我们的眼泪，是我们的汗水，是组成生命的朴素而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