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儒

那天，西唯说她写了一部长篇，要我帮着看看。“你写了一部长篇？”我惊愕地问，还未回过神，《回乡记》已经到了我的邮箱里，洋洋洒洒几十万字。太意外了，小邢怎么写开长篇了？就我所知，她的经历和专业，都离文学创作挺远的，怎么就与小说而且是长篇小说联上姻了呢？

该是47年前了，我与她曾经在一个工厂共事，都在厂里的政治部搞宣传文化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时，她刚参加工作，怕还不到20岁吧，圆脸大眼，扎两个小辫儿，纯真、聪颖，话不多，见人默默一笑。她是厂广播站播音员，一天有3个时段，全厂角角落落都被她的声音覆盖。后来，我调离了那个厂，时不时还会辗转收到小邢的消息，每次都让我意外，让我亦惊亦喜：考上大学了，学经济了；读博了，出国了；当教授了，当了某个金融机构的头头了；时不时在行内行外做讲座了，时不时对经济社会发展发表高见且被传播了……几十年来，我们这些老朋友以赞赏的目光远远地注视着她，为这个“小姑娘”高兴。

我带着几分好奇打开《回乡记》。一位学经济、搞金融的专家会怎样展开当下农村生活的长卷呢？读罢，掩卷回味，得承认我从中的确感受到了独特的社会信息和文学信息。她走出了许多写农村生活的作家，特别是陕西地界写农村生活的作家惯常走的路子，没有停留在对农家生活的眷恋和对农业文明的反思上。她集中笔力打开了当下农村最新最鲜活的场景，打开了当下农村正在发生的旷古未有的深刻变化。

一部由经济、金融专家写的小说，作者的视野、思考跟一般的创作者确乎不同。西唯力求真切地反映承包制下农村、农民生存状态和人物命运的变化，展现了她对新时代新农村建设的整体思考。写了新农村建设一步一步在土地上烙下的脚印，全方位延展到新农村社会的各个层面。作者在最新的农村建设构想和实践中，提炼出自己的思考，并且在相当程度上转化为作品中的人物命运、性格组合、生活图景，以及地域风情画面，最后落到新农人新的生存状态之中。他们将在什么环境中，以什么方式实现新的生命追求呢？譬如像东方的老庄和西方的梭罗（《瓦尔登湖》的作者）那样，进入一种承接了古韵又远开了新篇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境界，一种被提升到新高度的人与自然共处互惠的境界。在这种新的生存境界中，人的生命有了崭新的风景。

阅读中，我好几次想起俄国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那部小说侧重从社会理想层面构建起作家的理想国，而《回乡记》则从现实世界正在蓬勃发生的生活最前沿出发，构建起中国特色的新农村“理想国”。

我们不妨说，小说中的何家村既是当下农村社会创新实践的一个试点，也是作者心中正在实现的一个新农村理想。小说对何家村由传统农业提升为市场经济格局中的现代农业作了鲜活的描写。如何走出小农经济困局实现农业的产业化、国际化？如何用文化科学和生态思维去浸润新农人和新农村，将传统农村由“原乡”重塑为当代人的“第二故乡”，实现“田园才是最奢华的风景”这一崭新的追求？重塑“第二故乡”的新理念、新实践，涵故而出新，在一个非常现代、非常超前的层面反映了当代乡村新农人和城市怀乡族的双向生命追求。

这样来描写新农村、新农人的生活场景和创新探索，让我增长了许多新的社会识见和新的阅读经验。当下农村的改革发展，正在创造一波又一波新的社会生活样态。以生活中的新动向为源流，转化为文学审美的文本，不断地添加到广大读者的阅读经验、精神积淀中去，是文学的责任，也是对新农村和新农人巨大的精神支持。应该说，没有对新农村生活沉浸式的观察体验，没有对新社会动向较深的理性把握，是难以写出这样鲜活而又饱含理性的文本的。正是在这一点上，作者显示出了作为经济学专家的优势。她以一种世界视野和现代视野，以对当下农村变革的科学理性思考，使《回乡记》在当下的农村题材创作中有了另一种面貌。

五四运动之后，中国开启了走向现代的进程。与这个进程同步，文学出现过对农村生活、农业文明各种类型的精神“回乡”。20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在精神的、文学的“回乡”中，解剖了农业文明及其精神附着物的种种痼疾，犀锐而深刻，可以说是反思性、批判性的回乡。沈从文的乡土文学则是一种回眸性、眷恋性的回乡。他将对乡村生活的流连，化为浓浓的乡愁，平衡着进城后心绪的失衡和不适。

新中国成立之初，我们有过《创业史》《山乡巨变》那样反映中国农村在新体制驱动、领导下的农村社会主义改造；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在知识阶层和文艺家对农业文明的持续反思中，既有心音的流连和遥远的回响，更有批判、有思考、有展望。他们和全社会一道，探索着中国传统农村的革新和进步。

在最新的这次“回乡”大潮中，创造精神、科技引领、资本投入成为无可争议的主题和主调，构成了《回乡记》的主要内容。在这个回乡兴农的新潮中，小说中的人物用市场化、智能化、产业和资本运作等新观念、新思维、新手段反哺故乡，新乡贤的加入，又从物质和精神两个维度，让“回乡”潮在更宽阔的范围内展开。它追求的是市场层面、精神层面、社会文化层面全面的提升和转化。

《回乡记》就这样在我们面前展开了新时代新农村快速发展的长卷，构成了当下农村题材文学罕见的新内容，给了我们惊喜。

诚如作者所说，这部小说并不是她的自序传，她并没有在书中实写自己的人生经历。但作为西唯的老朋友，我在字里行间还是能感受到作者有意无意遗落在岁月风尘中的人生步履，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所及，思考所及，命运所及的方方面面。

如果要我提点建议，我觉得人物在新的生产方式、新的生存环境中的心理活动，还可以写得更集中、更充分。这也许不能怪作者，新人物在生活中刚刚露头，精神世界还缺乏更为厚实的积淀，还有待得到充分的展示，作者写他们也就有一定的难度。从小说写作的角度看，长篇的人物性格和命运历程不但要有连续性，还要构成完整的可视的内在世界，更重要的是，需要相互交织，构成整部小说的骨架。它牵动每一条线索，组合方方面面的冲突，并且在适当的时候导向高潮。不然，极容易陷在事件的陈述中，被各种各样交代性叙述缠住笔墨，以致忽略从人物的言行中，从生活、感情细节中，从内心世界的描摹中来塑造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