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峰

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故事，是乡下孩子最主要的文化生活。因为老人们所知有限，只能把数量不多的几个故事反复讲，夸父逐日就是那几个反复讲的故事中的一个。孩子们反复听，对故事涉及的寥寥无几的人物都耳熟能详，逐日的夸父就是其中的一个。

反复讲，并非一成不变地重复。每一次讲，老人们都会变更情节或增添内容，以至于夸父逐日的故事，有时需要连续几天才能讲完。反正没有什么文本作为依据，夸父也并非真实的历史人物，人们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去演绎。但无论怎样演绎，夸父永远是一个勇往直前、威猛有力的英雄形象。

后来读到《山海经》，才知道夸父逐日的故事极其简单：“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虽仅数十字，但夸父的英雄形象跃然而出。论其勇气，敢与太阳竞跑而不胆怯；论其魄力，饮干两河之水仍不饱腹；论其悲壮，至死不悔，代表其意志的手杖也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化作绿映山川、生机勃勃的桃林。勇气之盛、魄力之巨、悲壮之深，如夸父者，还有几人？

从小，夸父的英雄形象便镌刻在我心里，但我从没想过夸父逐日的故事发生在哪里。这个想法似乎也没多大意义，太阳在天地之间轮转，夸父肯定是奔跑于天地之间。既然能够与太阳竞跑，能够一口气饮干两河之水，夸父的形体肯定高大如山岳。

随着年龄的增长，更随着所见所闻的增多，夸父的故事在心中渐渐淡了，甚至老人们讲述的一些情节也记不太清了。直到有一天，我来到桃林寨，面对片片桃林，面对夸父追日雕像。

桃林寨是渭河南岸一处普普通通的村落。说是村落，因为它属于潼关县秦东镇四知村。虽然地方不大，但是据传夸父之杖遗落在此，桃林寨的名气极大。夸父之杖遗落在此，那么夸父的归宿也应在此。

关于夸父逐日的发生地，有不同的说法。夸父是众所公认的英雄，人们都希望英雄和自己的家乡有所关联。我觉得，既然是逐日，阳光所能照耀之处，都应该留下过夸父的足迹。能不能成为英雄，不在于你的家乡是否与英雄相关，也不在于你对英雄是否怀着敬仰，而在于你是否循着英雄的足迹前行。敬仰英雄者多，而成为英雄者少，因为在成为英雄的路上，有着万般的艰辛与磨难，甚至需要付出生命。

黄河、渭河于潼关交汇，桃林寨随处可见桃树，与夸父“饮于河、渭”“弃其杖，化为邓林”的记载高度契合。说桃林寨是夸父的遗杖之地和最终归宿，并不牵强。

夸父追日雕像位于桃林寨夸父追日主题公园。抬头望去，蓝天白云之下，但见一身形健硕的男子左手高扬、右手执杖，目视前方，大步奔跑，粗硬的头发迎风飘扬。

夸父以奔跑者的形象镌刻在人们心中。除了因焦渴饮河、渭之水，他一直奔跑，永不止息，从不懈怠。奔跑是他唯一的存在方式。即使路途遥远、希望渺茫，即使筋疲力尽、生命流逝，永远无畏无惧，在身体倒下的最后一刻，依然保持奋力奔跑的姿势。

夸父逐日的原因，《山海经》并未记载，而民间有多种说法。有说北方冬天严寒，使不少老弱者被冻死，夸父为了让人们获取更多阳光。有说因为天气过于炎热，烤死庄稼，晒干河流，夸父为了让太阳不再任性妄为。

我最为相信的说法是：夸父并非简单地追逐太阳，而是以他的勇气与魄力，向往光明、追逐光明。在我的心目中，太阳是一种象征，象征永恒炽烈、照彻万物的光明。夸父在畅饮河泽的气魄中，在自我生命的燃烧中，奔着光明而去。即使倒在追逐光明的途中，即使在烈日的烧灼下化土成灰，他带给人们的，不是颓废胆怯、知难而退，而是激昂澎湃的勇气和鲜活旺盛的希望。

骄阳似火，灼热而强烈的光芒直直照射在夸父雕像上，雕像通体放射出耀眼透亮的金黄。我不知道这金黄是雕像原本的色彩，还是阳光浓浓地镀印在雕像上，或者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阳光浸泡与炙烤下，塑像被渲染成金黄、燃烧成烈焰。

因为永远向着太阳奔跑，夸父的世界里从不曾有黑暗。因为饮尽河、渭之水，夸父的血脉里奔腾汹涌着大江大河。因为永不停息地奔跑，夸父的生命一直蓬勃昂扬。

该奔跑时就奔跑，无论山峦重重，江河道道。该燃烧时就燃烧，哪怕燃烧之后化作灰烬。这，才是生命本该有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