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堂

一到秋天，秦岭便成了红色的。

漫山遍野的红，并不是山一时冲动换一身红衣裳，想得到天上白云的几声赞美，也不是峰从傍晚的火烧云那儿学到了新的学问，要在万千生灵面前展露一番。秦岭的红，仿佛是山与天地达成的默契，红得自然而然。

一直生活在秦岭中，我自小就与这红碰撞着，互不陌生。每当深绿色的山坡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红，我的眼睛就格外放光。柿子红了，我的身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柿子树上，几颗软而甜的柿子下肚，那感觉真叫一个爽。如果是满山柿子全红了，我会跟村子里的人一起，一趟又一趟用背篓背回这些山坡馈赠的食物。在饥饿的年代，我对山的兴趣，只在于它有没有能吃的东西，至于没长柿子树的山，即使布满好看的红叶，除了偶尔多看几眼，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什么秘密可言。

改变我看法的，是我后来接触到了更大的秦岭，见识了秦岭山中更多的红。我先是被转变成一个感叹者和欣赏者。穿行于秋天的秦岭，这处与那处，都有红叶在等候着我，像一本本摊开的书等着它的读者。每走进一条峡谷，从谷底铺到山顶的红，都会让我一阵阵惊叹。我惊叹它竟然可以红得这样恣意、奢侈，惊叹它把我的惊叹也能染得通红。每走过一个镇、一个县、一个市的区域，便感觉这无以名状的红，已不是一座山、一个地域所独有，也不是一种色彩那么简单，而是整个秦岭气质和精神层面的东西。似乎正是在这些东西的作用下，我的身体像一台兴奋的机器，各种感官加速运转，生出的情感却只是几声“啊——啊——”。

这哪儿还是秦岭普通的秋天？简直就是天底下秋的榜样，秋的极致了！长时间走动在这样的景色里，我已不满足作为一个感叹者和欣赏者。我一再说服自己，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有意合拍于秦岭不动声色的沉稳；我的举止神态开始像哲人一样，品味起这红递过来的光芒。它如同一本深奥的书，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沐浴其中，山下面的田野、河流、村庄，就连山顶上的蓝天白云、日月星辰，都沉醉在这光芒里。

其时，一场盛大的收获已近尾声。稻谷归仓，红薯入窖，金黄的玉米穗和鲜红的辣椒串挂满了屋檐，一车车胡萝卜、大白菜、核桃、板栗、木耳被运往远远近近的集市、商场，秦岭山里一派丰收之后的富足与雍容。而山上的树叶也选择在此时变换色彩，把秦岭装扮一新。秦岭变成红色，是为了给这人间丰收、给人们送上一份热烈厚重的礼物。树叶的红与人们日子的红，如此妥帖地对应着。

秦岭滋养着秦岭里的万物，我深得其惠，感恩不尽。秦岭和合南北，泽被天下，这样的气度和风范，自然要把天下更多的事物拥入怀中，使之各尽其用、各显其美。

秦岭红叶，便是这气度和风范的呈现者。

秦岭的红叶植物，枫树、黄栌、石楠、柿子树……种类很多，既有阔叶树，也有针叶树；既有木本，也有草本；既有高大的乔木，也有低矮的灌木。北方与南方的品种共生，叶片次第而红，秦岭的和合之举，仅此便可窥见一斑。

红叶的色泽也各不相同，绛红、金红、绯红、紫红，兼而有之，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各领风骚。放眼望去，由它们组成的红色，繁复却不紊乱，壮观却不呆板。加上不同海拔丰富的常绿树、落叶林作为陪衬，红不刺眼，绿不抢镜，黄叶点缀，墨绿镶边，色彩斑斓，和谐而唯美，显示出恰到好处的层次感和舒适度。这还不够，又有声声鸟鸣和溪流声为之配音，处处风光便也处处有了风情。

一个红的秦岭、红的世界，就此天成。

秦岭聚合了东西南北的红叶，又把这些红叶的大美和它包含的寓意传送到天南地北。在我的家乡，人们崇尚红色，房子是红顶，大门染红漆，屋檐下挂红灯笼，门框上贴红对联，这些都已是日常生活的标配。种种与红色有关的习俗，更是让人们把对红色的钟爱融进了骨子里。我到过的秦岭地区，跨越好几个省，大抵如是，到过的秦岭地区以外的地方，风俗虽不尽相同，却也一样崇尚红色。

秦岭以这样的方式走进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走进了人心深处。

来秦岭的人越来越多了，秦岭红叶成了“网红”，其知名度和美誉度也越来越高。这些年，秦岭里的一些地方，举办了形式多样的红叶节。这样的活动我参加过不少，深深感受到了秦岭红叶在带动旅游业、促进当地发展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秦岭红叶成了真正的红娘。虽然人们并没有问红叶愿不愿做这个红娘，但我想，这种成人之美的事，红叶是不会拒绝的。事实上，秦岭红叶不但乐意，而且非常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