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良碧

3月1日，父亲罗国士过世了，我悲痛不已。他一生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社会各界和朋友们也给予了他很大关怀。虽说以93岁高龄过世对他来说是圆满的，可于我而言，失去亲人的悲伤依然有增无减。这段日子，我每天枕着思念入睡，仿佛又在父亲的呼唤声中醒来，也不知是消沉还是狼狈，面对不愿接受的现实，我体会到大悲无泪的心境。

父亲一生与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方面从事舞台美术设计工作，一方面痴迷于书画。究其学养渊源，应是受家庭的影响。虽说我们祖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算是书香门第，家风很好。我太爷和爷爷都是教书育人的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在四方乡里颇有些名气。父亲6岁开始读书写字，由于家庭不算富裕，他年少时也有过砍柴、放牛的经历，他有两方印就刻着“砍柴生涯”“放牛娃”。在家庭文化氛围的熏染中，他心中埋下了艺术的种子。

1949年3月，他参加了革命。他于1950年1月调入陕西军区文工团从事宣传工作，1951年进入西北艺术学院美术系学习，1960年进入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学习，后在陕西人艺担任舞台设计直至离休。这些经历为他以后的艺术创作打下了非常牢固的基础。加之曾师从长安画派石鲁、何海霞等几位大家，他先后创作了《关中八景》《罗氏月季》《罗氏雪景》等广为人知的作品，在北京、武汉、上海、广州、深圳等20多个国内城市举行了个人画展，又在纽约、伦敦、巴黎、东京、奈良等国外城市举办了个人画展，深受好评。此外，他还为亚运村新闻中心大楼、西安咸阳国际机场等创作了众多大画。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作为儿子和学生，我从小就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而身教大于言传。从我记事开始，父亲最爱惜的是自己的时间，非必要的活动或应酬都不愿参加，每天伏案创作是最能让他感到快乐的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艺术的天分是分两个地方掩藏着，一个是在世界艺术宝库里，一个是在时间里，谁能够抓住时间的钥匙打开世界艺术宝库，谁就将获得艺术的升华”。他还说：“当你紧握双手时，需要握住的是时间；当你张开双手时，才能拥有更大的世界。一个人或一个艺术家，只有懂得放弃世俗，才能在有限的生命里获得理想的丰满，才会觉得充实而有意义。”

在追思父亲的艺术人生和体会父亲的言传身教时，我的脑海中时不时会闪过一些场景和画面。那时我们一家五口还住在陕西人艺3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父亲想出各种办法，硬是从母亲手中要了6平方米的空间充当画室，他自己称之为斗室。除了舞台设计和绘景工作外，无论严寒酷暑，他都在那里写字画画。记得有年夏天特别热，大家都去树下或院子里乘凉，而他还在那里挥汗如雨地研究绘画。他那件有几个洞的汗衫已被汗水浸透了，他就脱下来拧干再穿上。桌子下面是一卷一卷的废纸，他一遍一遍地画，又一次一次地扔。那个时候画画还卖不了钱，他最高兴的事是有人请他写字画画，因为会多给他一些纸。当时我根本理解不了父亲的志向，总觉得他用不着这么拼命。可他只要觉得画得不够好，就又画一遍。

由于父亲一般只有画画和正式写字时才用宣纸，练字时用的都是报纸，我们家的旧报纸根本就不够他练的。他就让母亲去和别人商量，把人家的旧报纸拿来，练完字后再给人家叠好送回去，人家照样能卖废纸。

还有一次，家里来了个女孩，说是自己考上了大学，还拿出一张入学通知书来。女孩说家里没有钱给她交学费，听别人说罗爷爷的画好卖，问能不能送她一张。父亲二话没说，就拿了一张画送她，后来我就问：“你又不认识她，也不知道通知书是真是假，就给她一张画？”父亲说：“我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去山里砍柴，累了就用树枝蘸着河水在石头上画山画树。画到得意时，我很想有个人能看看我画的东西。但很快画在石头上的水就干了，我很失望，没有人能分享我的感受。现在用一张纸画就能解决一个孩子的上学问题，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张纸，对孩子来说，这可能就改变了命运。”

虽然我说的都是关于父亲的小事，但对我很有教育意义。后来，父亲又教我“书如其人，画如其人”的道理——只有提升了自我的学养和品格，画的意境才能更好。

2020年，在老家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一座占地8亩、布展面积6000平方米的罗国士艺术博物馆落成。遵从父亲的心愿，我将他一生的大部分作品和收藏捐赠给那里。按他的说法，一是想用他一生的奋斗经历，启迪后辈人的人生理想和希望，让文化的种子在更多幼小心灵里生根发芽；二是父亲认为他的艺术是养育他的家乡和人民所给予的，他是人民培养出来的艺术家，艺术应归还于人民。

这座艺术博物馆有着象征的意义，表现在文化或艺术层面上。父亲的艺术精神通过另一种方式而存在，随着时光的流淌，依然会渐渐苏醒。那时，父亲的艺术精神将甜蜜温暖地汇入民族文化的长河之中，或多或少地启迪后来人，成为一个时代的音符。

斯人已去，艺术常青，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