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阳

大约两年前，我开始写这本书。起初，小说名并不叫《生活隐瞒了什么》，就像父母给孩子起名，总得纠结一阵。

我坐在老家门前，望着天边，阳光猛烈，万物现形，心头瞬间蹦出两个字：燃烧。它们是如此地充满力量，有毁灭一切并带来新生的能力和胆识。那样的场景，那样的状态，实在是适宜寻梦。我突然有了想法：要写这种力量、这种能力和胆识，书名就叫《燃烧》。于是，我看到他们撑着命运之舟，朝我走来了。我很快进入了他们的生活。

之后，我常处于一种忙碌与清闲交替的状态中，日常的工作，工作之外的副业，都使我的思绪和内心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空茫中。这种“空茫”令我时而低沉，时而蓬勃。我在真实与虚构的世界里看到了自己——一个幽暗的影子，正势不可挡地来到我面前，告诉我，你可以开始了。

用二十多万字来讲述一群人的命运，是一件光荣而艰巨的事情，同时也充满挑战，我必须认真对待。我很清楚，这样的任务，并不能使我活得更好，但可以使我活得更多。这也许就是讲述的意义吧。尽管并不是我来讲述，而是他们自己在讲述，我没有权力干涉。我和他们做好约定。

当我写到四万多字时，发现自己违背了当初的约定，我满怀羞愧地删掉了文档里的全部文字。我深刻反思。我听到了自己的企图：你要写的是“人”，是时代中的“人”，真真实实的、有血有肉的、有疼痛有欢愉的人，从而映照出波澜壮阔的时代风貌。于是，我再次走进他们的内心，聆听他们的心声。

我常在他们中间看到我自己，似乎他们是我的多个分身，而我是他们统一的个体。我会生出困惑：我讲述他们，还是他们讲述我？这个问题横亘在虚空里，反复叩问。我看到了生活的真相。我真切地感受到，我跟这个时代有关系，关于生活的一切，都有它独特的美学特征。我写得挺顺畅，我愿意承认，那是一种美好而松弛的状态。

生活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是的，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每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都在自己命运的轨道上奋力前行，都在真实的生活里摸爬滚打。

我尽可能地处理好三个问题：语言、人物和结构。我必须坦白，我现有的能力也许不足以支撑我去处理好它们，但我愿倾尽全力，调动自身所有的经验和经验之外的生活体悟与情感。我边上班边挤时间写小说，尽管写小说这件事并不是一件必须完成的使命，也没什么迫切可言。但，那些记忆，那些目光，那些寒光，那些敌人般的肃杀，在深夜冲将而来，与我碰撞。我常想念许多过去的人，他们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离去，遥远的场景总在我眼前呈现，有时甚至无法清晰辨别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那种感觉使我痴迷，也使我悲伤。我知道，讲述使我们又一次相遇。

我保持着每天一两千字的节奏。我意识到：当你全身心投入到你正在进行的事情上时，所谓的经验和才华都会不请自来，且用之不尽。

马尔克斯、黑塞、托卡尔丘克、托尔斯泰、格非、余华、苏童、阎连科等作家的作品给予了我极大的滋养，教会我怎样去更好地描写细节，去直面在讲述中遇到的障碍，然后跨越它们。无数的细节才能填充、证明结构的合理，就像无数的细节才能构成一幅完整的壁画一样。当然，一个写作者无论如何都无法隐藏自身的个性、语言的个性、思维的个性、方式与方法的个性，等等，但我近乎是带着一种自我剖析、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的状态来讲述的。

写完一节或一章，妻会认真地读一遍，读出声来，我在一旁听，听她谈感受。她是我的第一读者，我感激她。这本书也应该是献给她的。《生活隐瞒了什么》是我的一个起点，我在寒冷的冬天开始讲述，经过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又经过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在恍惚与空茫的秋天等候。

没有一种艺术形式不是源于生活、产生于生活的。我清楚自己只是讲述一个真实的生活而已，并未想过谁会读、谁愿意读，也许它根本不值一提。这些我都无法掌控，就像无法掌控命运的变化一样。我的讲述也许更近于一次遥远记忆的邀约，重返时间的河流，与过去的自己相遇，看清一些被隐瞒的本质的东西。生活到底隐瞒了什么？这得交给读者朋友自己去体悟，毕竟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审美趣味。但我希望，这本书能与翻开它的人成为伙伴，短暂也好，长久也罢，彼此获得一种鼓励和勇气，无论是对时代、对生活、对自己，还是对接下来的一切。也许，这就是它的意义吧。如夏日黄昏暴雨里一处躲满行人的屋檐，也如冬日拂晓寒风里一家供应热汤的小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