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欣

“少年游”是一个词牌名，晏殊词中有“长似少年时”，柳永词中有“贪迷恋、少年游”，苏轼有“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的名句。

青年诗人左右新近出版的诗集《少年游》，不知有没有向这些前辈致敬的意思，但这本诗集的名字，已经让我生出对朝气蓬勃的青春气象的期待。

左右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新的时代。尽管他“以策马天涯、收割闪电的方式/进入一条崭新的长河。时针/在日暮下停滞/余晖在有灞桥垂柳的山岗上/与长安的灯火/告别/起风了。我被眼前盛大的景象/满眼皆是西征的沙漠/臣服。就像/他乡的蓝天/挤出一道久违的霞光/和铜黄的月亮/安慰我 与闪电一样执着的归心……足以抗衡/少年脸上/整颗整颗硕大的泪水”。梦想依旧，豪情依旧，甚至，感伤和泪水依旧，可是其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姑且称之为现代的复杂性吧。诗人不再是古代的翩翩佳公子，而是来自陕西山阳的农家子弟，来自平凡的生活，是诗歌让他脱颖而出，并赋予他生命的光彩。

“我将窗户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新居的阳光真好/我差点儿就以为/窗户上没有玻璃/我差点儿就以为/我可以穿过窗户/走到外面去”。少年的天真还在，可都是“差点儿”。他强调的这差的一点儿，正是变迁了的世界带来的迟疑、顿挫又有些犹豫的当代感受。“我这一生风霜停留的额头，在而立之年/已经出现了无数裂缝/我被眼前千疮百孔的沟壑——感动了/它们的样貌，多像老年之后/我铜黄的肌肤、岁月流逝的瞳孔/我被眼前的神木——也感动了/一场雨，从河床下找到自己的归属/从有限的水珠，流入无止无尽的长河/仿佛泪水找到了久别重逢/一张白纸找到了诗句/一场雨，让我在这里驻足/仿佛我替自己的命/找对了命运”。诗人虽然年轻，也有了沧桑感，虽然不甘，但也坦然接受了命运，并把它视为人生和艺术的馈赠。保持着热情和速度，但也带着摩擦和颠簸，这就是诗人左右的“少年游”吧。

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道路，也都需要独有的密码和标识，这是他的身份证明和艺术证明。他必须把他的才华，运用到最擅长的领域。也许有人知道，但也许有的读者还不太了解，诗人左右，是一位有听力障碍的人士。但他把这一缺陷或者特征发掘到了极处，这是他专属的题材，他由此成了研究和书写声音的专家。“声音是什么/它肯定/不是天空的声响/不是大地的震动/更不是每一天/听见的情话/假话/愚话 废话/也不是每一刻/看见的春花 秋月/南燕　北鸿/它不是光/因为它没有身影/它不是水/因为它没有形状/它不是空气/因为它有迹可循/它不是春夏秋冬/因为它有自己独立的内容/声音无孔不入。它/时时刻刻围绕着我/生活。它是/一个失聪多年的诗人/仅剩的耳膜/它是/我 以及/我一生都在寻找的/真理”。一个听不见的人，在寻找自己的声音，没有抱怨，只有执着，甚至似乎还有某种感恩。

“只要我稍微听见一点声音/哪怕是轻轻的微动/哪怕是一瞬 我就有这样的错觉/下一分/下一秒……我很快能听见了/那是生活里的光/从另一个世界的裂缝/努力为我凿出来的/小/地/方”。一吟三叹，他拥有了敏锐而纤细的捕捉能力，令人心疼也感人至深。

“失聪二十年/从未戴过助听器/几日前，由妹妹陪同/去民乐园的助听器店测试听力/久对声音麻木/已经不知声音为何物/当助听器内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时/我误以为，我听见了声音/激动得抱住妹妹/测试员说：别急，那只是震动”。这是悲剧还是喜剧呢？说不清楚，但它是独属于诗人左右的诗歌瞬间，让人难忘。

“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镇，人们叫它户垣/这里交通受阻，网络微弱/从来不会有火车驶过，但飞机时常在林中/迷路。小镇很穷/除了蓝天绿水，什么都不剩/穷得只剩下蓝天绿水/这里的人，活在盆地一样的山沟/四周抬头，除了苍天黄土，就是群山环绕/春节来临之前/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堆了很厚的积雪。还有那/很深的夜里，睡不着的人，都能听见/有耳朵的星星/一颗一颗往山里落”。在当下的喧嚣中，这位只能听见安静的诗人，却为我们创造出美好的声音形象，这是他特别的贡献。

左右的“少年游”有飞翔的部分，也有跋涉的部分，有初恋，也有失恋，有离乡，也有归乡，幸福和痛苦交织，希望同失望混杂。这个乐于和孩子玩耍，并书写童话的诗人，没有忘记自己的成长故事，把这些辛酸和温暖工整地记录下来，“在任何地方，别人喊我左右/但在我们村，村人总喊我左聋子/对于这个俗称，我习惯了/并以微笑回应他们/我们一家人也习以为常，并将它当作/村人友好的象征/但有一次，村里办婚礼/有一个小孩在很多人面前/冲我大喊：左聋子，左聋子/父亲听后火气很大，愤然走过去/将那个小孩狠狠抓住/扔进水沟里/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场面，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自那以后，很少有人那样喊我了”。

看到这里，诗人的才能和写作技巧都不太重要了，真实才是最珍贵的品质。我们和诗人一起感受着曾经发生的一切，并从中获取对生活的爱及勇气，这也是这本诗集带给我们的真与美，以及诗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