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琪

十年前一次体检，是霜降那天。检测结果显示，我的血压不仅没降，反而还升了。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也不愿依医生处方购药服药，生怕对药物形成依赖，到头来真成了一个病号。

有鉴于此，岳父甄先生嘱我每天早晨，掰一根大芹菜剁碎，与牛奶一同煮熟食用。岳父举其同事和陕北老友的例子为证，又现身说法，说是如此坚持数载，必有显著疗效。

末了，他特别叮咛：“这事你不做也罢，要做就须天天坚持。”还开玩笑说：“你就是出差在外，最好也带上牛奶、芹菜、刀子、炉子……”意为不得浅尝辄止，时断时续。

我满口应诺岳父，说我不会浅尝辄止；浅尝辄止不合我的心性和做事准则。

最初，我以为这不是个大事，也不是个难事，谁知十天半月过去，我总共就剁了三四次芹菜，其余时间，都以不同的理由敷衍过去了。

芹菜须剁得又细又碎，才能加入牛奶之中同煮，不然芹菜尚未半熟，牛奶就已煮过头了。这是个挺费时间的活儿。我那时还负责单位许多工作，早出晚归，有时还要加班加点、出差公干，一年到头，忙得不亦乐乎。

始知年年、月月、天天都得做这么一件事情，着实不那么容易。

有天，我对着菜刀和小案板表示决心。我说咱一个大男人，既然已给岳父夸下海口了，那就得信守承诺，不然在岳父大人，还有岳母、妻子、儿子跟前，多没面子呀。何况这事关乎自身健康，咱不耐烦，咱不坚守，又能指望谁呢。

不想这一坚守，就是整整十年。

其中有的情境，有的细节，确实值得咀嚼、回味。

最初切芹菜时，我就发现，如果由着性子，抬起菜刀使劲剁，如此一轮下来，相对要快许多，轻松许多。但这样声音很大，一定会吵到邻居。于是，我采用刀头不离案板，只抬高后面一多半儿，使劲儿摁压，一下一下将芹菜剁小、剁碎。这样处理芹菜，慢多了，也累多了，但我不敢任性，图我心安宁，图左邻右舍和谐相处、其乐融融。

小时候为帮大人减轻劳累，我在读书之外，曾握过镰刀、锄头和镢头把儿，两只手掌也曾磨有薄薄的茧子。后来，我高中毕业做文字工作，读了大学教了大学，两手就再也不见茧痕了。自从那回切剁芹菜开始，我的右手食指根部，很快便磨出了茧子。开始是一个水泡，渐渐由小变大，继而又磨破了，虽不十分疼痛，但整天都有感觉，似在提醒，竟也十分难受。接下来硬茧就磨成了。硬茧旁边有时又会磨出水泡、血泡。甚至硬茧也被磨得起褶，如果洗澡、洗碗时经水浸过，可撕掉一层或者两层表皮，但里面仍是一个硬茧。十年中，我经常打理这茧子，就像修理指甲一样，磨起了修理，修理了又会磨起，只为切剁芹菜，是一日不能耽搁，一日也不曾耽搁。

有几年，我在单位经常出差公干。每次出门，当然不便携带火炉、菜刀、芹菜去乘火车、渡轮、飞机。我的做法是，每到一地，必先弄到一些芹菜并取其嫩心儿，早晚生吃以充属于我的一日程序。有次在深圳出差住酒店，为不影响上午九时的专家座谈，我于拂晓出门，沿深南大道，跨区一直走了很久，到头来也没找见一个早菜市场。后来，我联系了时任《深圳时报》编委的李端。他傍晚来酒店看我，带来一袋白嫩鲜润的芹菜心儿。我在北京时，多住单位办事处。有次我去看望白描先生，顺便就在他家附近的市场买了称心的芹菜。翌日早餐，食堂大厨吴师傅见我咀嚼自己带来的芹菜，问过缘由连声慨叹：“老刘你不必在外面再买芹菜了，这东西咱厨房里有的是，多的是。”自此，有好几个年头，我只要到北京出差，都是吴师傅为我提供芹菜。这让我得其便利，省了不少的时间、麻烦。

此外还有一个细节，时常让我念叨、惋惜。我自小嘴馋、贪吃，遇有美食必成饕餮之徒。早前我喝牛奶，一定要加不少白糖，如此才感觉香甜，感觉是一种口福、享受。现时因与芹菜共煮，加糖后的牛奶口感一下子差了许多，于是只好放弃。但每次吃喝，意念中偏偏有白糖牛奶闪现并刺激味蕾。后来，我回想这十年能屡屡拒斥诱惑，坚持吃喝寡淡且涩的牛奶煮芹菜，也着实不那么容易。

对于我剁芹菜以图控制血压，陕师大生科院老院长王喆之教授一直不以为然。王教授是全国知名的植物学家和中药材专家，是我儿子的指导老师。最初我向他讨教，他说剁芹菜吃可以，但吃一吨才有降低血压的功效。我说，一天按三两计，一年365天，吃十年就是半吨，吃二十年就是一吨。王教授戏谑地笑了，我也笑了。我知道他说的“一吨”，是一顿就要吃下一吨，跟我说的“一吨”不是一个意思。

十年来，我坚持天天剁芹菜，吃芹菜，总计竟真的有了半吨之多。血压虽说没降多少，但始终没再增高——我以为这就是很好的疗效了。

而且，这件事对我儿子也有影响。儿子知道我在切剁芹菜，知道我凡事不做也罢，要做则坚持不懈，以至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偶尔，他会问到我的血压，有时还给我带回几根有模有样的芹菜。儿子随王喆之、闫亚平教授连续学习六年，每次我去看他，哪怕是双休日和节假日，他都不在宿舍，而是在校园里的实验室工作。儿子做事踏实，能持之以恒，这让我颇感欣慰，心里一时也踏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