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立峰

如果说动画影片《长安三万里》只有一个不二的主角，那一定是唐诗！

其后的千年里，再没有一个时代像唐朝一样，诗歌的光华如井喷一般空前绝后。那个时代的诗歌创作，正如影片中黄鹤楼上店小二所言：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皆诗。

《长安三万里》以饱满的激情、铺排的诗句，浓墨重彩地重塑了中国历史上最繁盛、最昂扬，却也最令人慨叹万千的大唐时代——金黄旭日里英姿勃发的少年，荒野边塞夜幕下雪落华发的将士，水韵江南中落英缤纷的吟唱，飞瀑流泉边醉酒当歌的狂士。更有长安繁华锦绣时的一派奢靡，映衬着安史之乱后生灵涂炭的残垣断壁；吐蕃乘虚入侵的烽烟滚滚，对抗着守土戍边的大雪弓刀……一阕阕唐诗纷纷扬扬，连缀起一个时代家国的悲喜与忧欢，还有一个个卑微命运的“长歌行”与“行路难”。

尽管影片承载了为一个时代造像的庞大野心，剧情却流畅清晰，线条明朗。影片一展开，就是那个边塞“铁衣冷难着”的寒夜，满鬓霜雪的高适在外敌压境、内戚问责中强定心绪，娓娓道来。至此剧情花开两朵：一面回顾他与李白少年初识、形同莫逆的人生轨迹，由此带出繁盛的江南、锦绣的长安和一众诗书剑客、旷达逸士，盛唐那久违的精神气质便呼之欲出了；另一面是高适借往昔回忆坦露心迹，并设计歼敌的一场出奇制胜，圆满了他一生的理想与成就。

回忆中，那“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青春意气，伴随一段真挚的友谊，所有的往事汇成诗歌的碎片纷至沓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离情别绪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思念和牵挂里，他们在长安闹市奔走，在名山大川畅游。当剧情中的回忆与现实形成一个闭环，高适戎马一生的传奇被完全呈现出来。曾经，长安不夜城里尽管也充斥着世俗享乐、结党弄权，但终究还有张旭挥毫的纸香墨飞，王维抚琴的清音雅韵，更有裴十二舞剑的豪气冲霄，高适不断进取的励精图治……

值得赞许的是，《长安三万里》并没有故作鸡汤的一派粉饰。它在展现长安繁盛豪迈的同时，也着力刻画了安史之乱带给长安的衰败苍凉、民生疾苦。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因世情而发的怆然痛楚，“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中踌躇满志的勇武，“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的不甘坐困与扼腕慨叹，这些又成就了长安风骨的另一面。在一个民族的魂魄里，困厄时的坚毅执着、逆风而行，往往要比坐拥繁华、雄心万丈更加珍贵，这也是支撑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终极精神。

《长安三万里》就这样以宏阔而浪漫的手笔，巧妙地借“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高适的视角，用诗歌连缀，以才情编织，让中国历史上这个承前启后的辉煌时代重新复活，跃然于银幕上。

必须承认，成就本片的神来之笔是宏阔时空与动画类型的精妙结合。《长安三万里》选择表现数十年的时间跨度、数千里的场景交替下名留青史的一众群星，他们的作品风格、精神气质早已经在历史的流传中大体定型，几乎难以再度进行突破性重塑，否则或是画虎类犬，或是拾人牙慧。

当影片选择了以独特的动画方式呈现，一切都不一样了：唯美的卡通造型与严谨的历史表述产生了离间效果，虚幻与真实的缓冲让故事铺排更加从容。于是，朗声吟咏《将进酒》的“谪仙人”李白翱翔于天际云端，漫天飞舞的片片芦花中，高家枪舞出的一腔忠心报国情，盈盈碧水间，“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的从容豪迈，无不散发着充盈的浪漫主义气韵，又与我们旧有的历史记忆亦步亦趋。

半个多世纪前，浸润着纯粹中国传统审美的动画作品曾让世人惊艳，铸就了人们挥之不去的光影记忆。《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牧笛》等“中国风”动画作品在世界影坛独树一帜。当现在的小观众们的目光逐渐被迪士尼、日漫等外来动画所吸引，在中华民族审美、动画风格延续上寻求新的突破，就具有了别样的意义。

《长安三万里》的出现似一道曙光，为中国当代动画的境遇形成破围，并在传承、借鉴、创新诸方面达成了完美平衡。影片中的人物形象饱满、线条飘逸，与“吴带当风”的唐韵一脉相承；高适、贺知章、郭子仪、李龟年等形象个性独具，毫无脸谱化；诗仙李白的五官容貌颇有国画大师刘旦宅笔下风采；就连长安街头奔驰的骏马，也携带着“昭陵六骏”的神韵……

而在场景的刻画上，那月下长江的奔涌水流、茅檐绿树的田园野趣、胡天飞雪的边塞荒凉无不细致入微，色彩饱满，如工笔静物，情境难分。每一次剧情变换转场，又借鉴他人之长，节奏明晰。

本片用鲜活、灵性的动画铺排出一段大唐史诗，人物雅致灵动，色彩优美明丽，构图形意兼备，节奏明快如诗，画面间透露着挥之不去的东方神韵，与不绝如缕的诗句交映成趣。当片尾诗歌的长卷徐徐展开，山南海北的乡音俚语吟咏着熟悉的诗句，我们更深切感悟到了自己的血脉所在，怎能不万千感慨、泪湿青衫？

梦到长安三万里，海风吹断碛西头。

这是我们每个人的盛唐梦，每个人的长安梦。

今天的西安已不是千年前的长安，但它豪气勃发的血脉依然流淌；昔人已乘黄鹤去，但白云千载的时空里依然回荡着唐诗的吟咏，那田园风情的超然旷达，边塞烽火的激昂雄浑，杜甫跨越江山的沉郁忧思，李白直上九天的豪迈狂放……依然会陪着长安一直走下去，并在步履间勾画出下一幅盛世蓝图。

当我们无数次吟诵过的唐诗在影片中一一复现，如同美丽的干燥花重新浸润了水分，舒枝展叶，那生机勃勃的金色长安又出现在面前。我们突然明白，那史书典籍中的盛世大唐、不夜长安并不仅仅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段过往，更是在那个时代喷薄而出的少年意气风发，青年锐意进取，中年丹心报国；江南繁花锦绣，长安万邦来朝，边塞固若金汤……

如同黄鹤楼上随风轻舞的诗牌，长安何尝不是一个在历史中擦洗明亮的标志，在后世无尽仰望和缅怀中现出神采？

“黄鹤楼的诗在，黄鹤楼就一直在。”长安在，大唐豪迈进取的精神就一直在。只要心中的精神在，那“一团锦绣，终有脱口而出的一日”。